迷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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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迷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好好地走著路,要從一處地方到另一處地方去。忽然在中途迷失了,找不到正確的
路,不能到達目的地,那是多麼徬徨,會在心理上產生一種極度的恐懼感。


    普通人的一生之中,恐怕都有過迷路的經驗。在城市裡迷路還好,因為到處有人,
可以向別人詢問正確的路途。如果在荒山野嶺中迷路,根本沒有可以找個正確路途的方
法,那種滋味實在不好受。


    如果是在晚上,或者在濃霧中,又沒有交通工具可以使用,只是步行,迷路就更加
可怕。有可能永遠到不了目的地,生命就此結束在迷失的路途之中。


    有幾則關於迷路的小故事,有的很驚心動魄,有的很撲朔迷離,可以簡略地說一說



    在我國東北,興安嶺山區的原始森林中,最容易迷路。大抵是由於森林之中,都是
一株一株矗立著松樹,周遭的環境看來刻板而一致的緣故。但是,十分有經驗的森林勘
察隊員,有時也會在森林中迷路。


    這些隊員不但有經驗,可以從林木生長的形態之中,辨別方向,例如樹幹橫剖之後
,圓形的「年輪」,總是向南方有少許的突出之類。而且,森林勘察隊員還都帶有指南
針,甚至現代化的無線電訊設備。照說,這樣的情形下,絕無迷路的可能了。


    然而不,迷失在原始森林中的事,常有發生。作者在那一邊生活的一段日子裡,就
有親身經歷:


    一隊有豐富經驗的森林作業隊員,進入森林工作,預定二十天可以回營,但是等到
預定的日期過了,還沒有消息。營地裡的人只好等,一等等過了十天,天氣開始變壞,
大風雪降臨,覺得這隊作業隊員可能有問題了,開始組織搜索隊去尋找。搜索隊進入森
林不到一公里,就發現了這隊作業隊的隊員,已全都死在森林中了,他們是在迷路之後
,走不出森林而冷死的。


    離森林的邊緣只不過一公里,不到半小時的路程,但他們轉了十天,就是轉不出來
,看來是不可能的事,偏偏又是事實,真有點不可思議。


    有的解釋說,在那樣的情形下,心裡發慌,以為走的是直線,但實際上,由於人體
左右下肢發育不同的緣故,走的是曲線,不斷打圈,所以再走得時間長點,也走不出來
。這種情形,鄉下陰暗天氣,夜晚,常有發生,俗稱「鬼打牆」者是。


    國際知名的中國作家三毛,也講過一件詭異的迷路故事。


    三毛的迷路故事真是詭異莫名:有一對夫婦,在西班牙某地公路上,駕車要到不是
很遠的一個目的地。天氣良好,視野清晰,但是在駕駛途中,前面忽然起了一陣濃霧。


    駕車人不以為意,繼續沿路向前駛,駛進了濃霧之中。雖在白天,點亮了車頭燈,
但是看出去,仍然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駕車人並沒有停車的意思,因為一來,他們是在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之中,二來,這
條路他們經過不止一次了,即使是在濃霧之中,也不會迷失。在那時候,駕車人根本沒
有想到「迷失」這兩個字。


    大約經過了幾分鐘,車子衝出了濃霧,仍然在公路上行駛。可是,立即地,駕車人
夫婦覺得不對了,甚麼都不對了!路面不同,路兩旁的風物不同,他們發現自己到了一
個陌生的地方,路兩旁有人,連人的服飾,都大不相同。他們開始感到,自己是迷路了



    於是,他們在路邊有人的地方停車,下車向路人去問路。令他們駭異的是,他們講
的話,人家都聽不懂,而人家講甚麼,他們也聽不懂!


    事情發展到了這一地步,那一對夫婦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和一般迷路者的心情
是類似的恐懼而徬徨。而他們的恐懼徬徨,一定比一般的迷途者更甚,因為在忽然之間
,他們竟然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在路邊問不出所以來,他們只好繼續駕車前進。一直到駛進了一個鎮市,仍然是陌
生的人,陌生的語言,陌生的風物。


    他們完全迷失了,只好到處亂問,總算遇到了一個會講西班牙語的人。一問之下,
他們是在巴西境內,已經從南歐洲到了南美洲!


    那一對夫婦當然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一下子,幾分鐘的時間,就從南
歐洲到了南美洲!但是接下來他們所遇到的一切,都無法令他們不信自己在忽然之間,
超越了幾千公里的空間。


    他們買了地圖,照著地圖,向前駛,駛到了一個較大的城市。在那個城市中,有西
班牙領事館,他們到了領事館,請求幫助。


    這一對夫婦在走進領事館之際,心中還十分猶豫。因為他們的遭遇實在太荒謬了,
不會有人相信的,所以他們心中,十分惴惴不安。誰知道,他們找到了領事館人員一說
,領事館人員的回答,更令他們目瞪口呆。


    領事館人員在聽他們講述了經過之後,不等他們作進一步的解釋,就道:「我們明
白了,會立刻安排手續,讓你們回西班牙去。」


    那一對夫婦極其訝然,問:「像這種不可想像的事,你們竟然一聽就相信了!」


    領事館人員道:「第一次,自然不相信,但是到了第四次,就很容易相信。」


    那一對夫婦一時之間,還不明白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領事館人員又道:「發生在你
們身上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們是第四次。請放心,以前幾個和你們有同樣遭遇
的人,在回去之後,一切都很正常,並沒有再有異樣的事發生在他們的身上。」


    這對夫婦在駭異之餘,接受了領事館的安排,轉由正常的交通途徑回家。回家之後
,也沒有甚麼怪事發生,他們後來又曾幾次駕車駛過那條路,也沒有再遇上濃霧。


    他們的遭遇傳出來之後,有的人想到南美洲去旅行,故意駕車在那條公路上往返行
駛,但是也沒有達到一下就到了巴西的目的。


    整件事神祕而詭異,那是一宗超級的「迷路」故事,是空間在突然之間的一個大轉
移。原因如何,人類如今的科學知識,不足以解釋。


    說了許多關於迷路的話,那只好算是「前言」,和本篇故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當然,本篇講的也是一樁「迷路」的故事,但比起前面所說的一些迷路的事,更加
詭異和不可思議,更加離奇古怪。


    故事從兩個截然無關的人開始,先說第一個人。




    按下了辦公桌旁,一系列按鈕中的一個,落地長窗前的窗帘,就自動向兩旁分了開
來。窗玻璃抹得一塵不染,窗帘一拉開,就可以看到大半個城市的景色。


    王一恆的辦公室,在這幢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大廈的頂樓,七十八層高。他的辦公桌
,就面對著那一幅高達四公尺,寬十二公尺的大窗。


    王一恆很喜歡坐在辦公桌後,透過這個窗子,欣賞這個亞洲大城市的景色,同時心
中對自己對這個大城市有極大的影響力而自傲。


    王一恆的視線,從窗外收回來,又落在面前那張奇怪的請柬上。他習慣地玩弄著金
質的拆信刀,用刀尖輕敲著那份奇怪的請柬。


    請柬能使王一恆感到奇怪,當然不是沒有理由的。這的確是一份奇怪的請柬,王一
恆也不是第一次收到它了。


    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王一恆收到這份請柬,也是在十二月三十日,一年結束的前一天。那是兩
年前的事情,當時的情景,王一恆還記得非常清楚。


    王一恆是一個龐大的企業集團的首腦。這個企業集團的業務極廣,包括了兩家在亞
洲金融事務上有巨大影響力的銀行,一家遠洋輪船公司,世界各地的無數地產、大酒店
和各種各樣的工廠。連王一恆自己,也數不清他屬下的機構究竟有多少。


    像這樣的一個人物,每天所收到請柬之多,可想而知。專門有一個祕書,處理每天
收到的請柬。大多數的請柬,都根本不必王一恆過目,而直接由祕書答覆:「抱歉,本
人事務繁忙,無法參加。」只有一些重要的請柬,才由祕書和王一恆商量,決定是不是
參加。


    這位祕書十分能幹,對王一恆很有幫助。有一次,收到的一張請柬,是由一個署名
「亞尼達」的人發出來的,請王一恆去參加一個私人宴會。王一恆根本沒考慮,就表示
拒絕,可是祕書卻查出了這位亞尼達先生,是中東一個小酋長國的重要人物。王一恆參
加了那個私人宴會的結果是,他獲得了一份長期低價石油供應的合同,替他的企業帶來
了鉅額的利潤。


    祕書是一位已經超過了四十歲的老處女,整個企業上下對她都很尊敬──許小姐是
大老闆重視的人物,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


    兩年前的十二月三十日,許小姐照例在上午十時,捧著一疊請柬,進了王一恆的辦
公室。每天,固定有半小時時間,他們處理有關請柬的事務。


    當他們花了二十分鐘,決定接受了印尼商務部長的邀請,出席一個世界性的商業會
議,和參加他一個老朋友的婚禮之後,許小姐取出了一張純銀色的請柬來,道:「這不
知道是甚麼人在開玩笑!」


    當天,王一恆的事情極忙。像他這樣身分地位的人,對於「開玩笑」這樣的事,真
是陌生得如同乞丐對皇宮一樣,他揮手,本來根本不想接下口去。


    可是,那份請柬的精緻,卻吸引了他的眼光,他順眼看了一看,許小姐已經將請柬
放在他的面前。而當他仔細看去的時候,他心中也興起了一股極度的好奇。


    請柬是純銀色的,乍一看來,像是一片純銀的薄片,但事實上,質料是很好的塑膠
片,塗上了銀色。在銀色上,是深黑色的字,文字並不很長,但是分成六段,用六種不
同的文字來表達。王一恆只認得其中的中文、英文、日文和法文,葡萄牙和阿拉伯文他
不認得。從他認得的四種文字所表達的意義完全相同這一點上,他可以肯定,葡萄牙文
和阿拉伯文表達的,也是同樣的意思。


    其中,中文文字如下:


    「敬請台端於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十一時五十九分,獨自準時到達夏威夷群島中之毛
夷島,著名風景區針尖峰下。屆時,台端將會見到意想不到,又樂於與之見面的人物,
和發生意料不到而必然極樂於發生的事。請柬送達的時間並非故意延遲,而是假設接到
請柬的朋友,都擁有私人噴射機,可以在三十小時之內,到達世界上任何角落之故。樂
意見到台端出現,敬祝新年快樂。」


    請柬的下面,並沒有具名。


    王一恆看著請柬,心中十分好奇。他當然有私人噴射機,就算明天下午出發,他也
可以準時到達請柬所邀請去的地方。


    許小姐看到王一恆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張請柬,她用十分訝異的語氣問道:「王先生
,你不是……想要去吧!」


    王一恆已經快六十歲了,從三十多年前,他開始為他的事業奮鬥起,一直到現在,
已經攀上了事業的頂峰。在旁人的眼中看來,他是一個極度成功的人物,在他自己而言
,究竟事業的成功,是苦還是樂,連他自己也答不上來,只知道一旦開始,就沒有休止



    這張看來充滿了神祕的請柬,不但打動了他的好奇心,而且,也令他感到或許應邀
前往,真會有甚麼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可能是一些極其有趣的事情。他真的想去赴約
,可是他隨即嘆了一口氣,他的生活離冒險和追尋樂趣,畢竟相去太遠了。


    他拿起那張請柬,拉開了抽屜,順手放了進去,道:「當然我不去,還有甚麼重要
的邀請?」


    他只不過想了一想,就恢復了正常,再也沒有理會那張請柬的事。


    那張請柬,就在他的抽屜中放了一年,繁忙的事務,使他也根本忘記了這麼一回事
。一直到了一年前,又是十二月三十日,上午十時,許小姐又帶著同樣的請柬,來到他
的辦公室中,王一恆才感到事情多少有點不尋常。


    許小姐的話和神態,或許有點誇張。她把同樣的請柬放在辦公桌上之後,逼尖了聲
音道:「看,又來了,這個開玩笑的人,他究竟想達到甚麼目的?」


    王一恆拉開抽屜,將去年的那張請柬,取了出來,兩張請柬,是一模一樣的。王一
恆皺了皺眉,道:「信封呢?是從哪裡寄出來的?」


    許小姐取出了信封來。信封也是漂亮的銀色,印著黑色的字,沒有郵票,是專人送
來的。


    這一次,王一恆沉吟思索了三分鐘,結果還是把兩張請柬,一起放進了抽屜中。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在這一年之中,王一恆曾經好幾次想起過這個怪異的邀請。


    在這一年的秋天,王一恆曾到過一次夏威夷,參加一個國際性的經濟會議。他還特
地抽出了大半天的時間,到毛夷島去了一次。


    毛夷島是組成夏威夷群島的七個主要島嶼之一,面積僅次於主島夏威夷島,從高空
看下來,形狀像是一個俯首的人頭。針尖峰在島的西北端,是一個遊客常去的風景區。


    王一恆本來準備到針尖峰去走一走的,可是由於他實在太忙,所以他只是在毛夷島
的機場上,搭乘直升機,飛到針尖峰的上空,盤旋了一回。


    當他決定要這樣做的時候,已經令別人很訝異,連他自己也有點不明白為甚麼要這
樣做,是為了好奇?連續兩年收到了這麼怪異的請柬,令他實在想去看一看那個約會地
點的情形。


    從直升機上看下來,那針尖峰實在沒有甚麼特別之處。山峰並不尖,只不過和四周
圍其它的山峰相比,顯得相當特出,山巒連綿,看起來形勢很是峻偉。


    看起來並沒有甚麼特異,這樣的山區,白天雖然多遊客,到了晚上,一定寂靜無人
。王一恆心想,除了自己之外,不知道還有誰收到同樣的請柬?看來,不論是誰,都一
笑置之,不會應邀前來的。自己竟然為了這樣莫名其妙的一張請柬,浪費了幾小時時間
,真是傻得可以!


    所以,從夏威夷回來之後,王一恆再也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一年很快過
去,同樣的請柬,第三次出現了!


    這一次,許小姐沒有說甚麼,只是在處理了事情之後,將這張請柬放在桌上,就走
了出去。王一恆在許小姐走了之後,按鈕將窗帘打開,注視著請柬,心中的疑惑,已到
了頂點。


    王一恆先吩咐了祕書,暫時不接聽任何電話,連約定了的電話,也延遲十分鐘。他
需要十分鐘時間,來考慮這件事。


    當然,他還不打算去接受邀請,但是他卻告訴自己,必須認真考慮一下。


    如果是開玩笑的話,接連三年開這樣的玩笑,開玩笑的人,有甚麼目的?他實在不
願自己去想,但是又忍不住去想請柬上那充滿了誘惑的字眼:「意料不到,而必然極樂
於發生的事。」


    那會是甚麼事?王一恆將身子向後仰了一仰。像他那樣的人,如果說還有甚麼能夠
吸引他的話,就是完全不可測的意外的快樂。物質上的一切,他已經全都有了,他缺少
甚麼呢?可以說甚麼也不缺少,他等於已擁有了一切。然而,是真正擁有一切嗎?


    王一恆突然覺得煩躁起來。一共是三張請柬,每年一次,一次比一次誘惑力強,他
甚至真的想去赴邀,看到時會遇到甚麼人,發生甚麼事!


    然而他又嘆了一口氣,這種事對他來說,真是太奢侈了,他根本沒有時間,去做這
種胡鬧的事。


    他又打開了抽屜,將三張請柬,一起放了進去。在他合上抽屜那一剎間,突然想到
了一件事,立時按下了對講機,把他的一個主要助手之一叫了進來,那是一個極能幹的
年輕人。


    當這個年輕人走進辦公室之後,王一恆就吩咐:「你去問一下,用我的名義去問。
詢問的對象是國際上有地位的人,至少要像我那樣,問他們是不是曾經收到過請柬,請
他們在除夕夜到夏威夷的毛夷島去?我給你三小時的時間去辦這件事!」


    能幹的人有能幹的人的好處,那年輕人聽了之後,連問也沒有問是為甚麼,就答應
了一聲,走了出去。


    王一恆吁了一口氣,不再理會這件事,開始接見預先約好了的人,主持一個重要的
會議。


    中午,當他在他自己特別的房間中,和一位美麗的女郎,共進了一餐豐富的午餐之
後,回到了休息室中,享受著濃香撲鼻的台維道夫牌的雪茄之際,安樂椅邊上的電話機
響了起來。


    他拿起了電話,是那個年輕人打來的,那年輕人道:「董事長,你吩咐的事,已經
有結果,我問到有四個人,有這樣的邀請。」


    王一恆直了直身子,道:「你到我辦公室去等我,我立刻就來。」


    午餐之後,王一恆本來有半小時的固定休息時間,但是他縮短了十五分鐘,提前到
了他的辦公室。那年輕人已等在那裡,一見到王一恆,就道:「我一共問了二十個人,
四個人的答覆是肯定的,他們的名單在這裡。」


    他把一張紙遞給王一恆,王一恆看著,皺著眉。


    四個人的名字,他都很熟悉。一個是美國的大油商,德克薩斯州的豪富;一個是日
本重工業的巨擘;一個是西歐著名的工業家,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就是軍火輸出
的主要工業世家的唯一傳人;一個是在南美州,擁有比世界上許多國王還要多土地的富
豪。


    王一恆心中想:不錯,這四個人的地位,可以說和自己差不多。請柬上說的不錯,
假設被邀請的人,都擁有私人噴射機。


    這四個人,是不是曾經赴約?王一恆的心中,起了一股不可抑制的好奇。他深深吸
了一口氣,道:「替我安排和這四個人的電話會議,一小時之後,我要和他們商談一些
事!」


    那年輕人略為猶豫了一下,可是他的猶豫不會超過半秒鐘,立即又答應著,走了出
去。


    在世界上各個不同地點的人,通過電話傳訊系統,經由人造衛星,舉行會議,已經
是一件相當尋常的事情了。


    但是困難是在於那四個人,本身全是超級大亨。要他們接聽電話,已經需要好幾天
時間的預約,一小時的時間,去安排要他們參加電話會議,聽起來簡直是不可能的。但
是,旁人做不到的事,用王一恆的名義去做,都可以做得到,因為王一恆本身也是超級
大亨!


    王一恆超過十位以上的祕書,忙著替王一恆推掉原來的約會。一小時之後,王一恆
走進了電話會議室,坐了下來,有四具經過特別儀器處理的電話,在他的面前。連他在
內,五個人處在世界不同的角落,但是他們相互之間,都可以聽到對方的聲音。


    時間一到,首先是美國德州石油大王的聲音。美國南部的口音,濃重得像是化不開
的原油一樣,他叫道:「王,不是想告訴我,你的企業已找到了石油的代用品了吧?」


    接著,是其餘三個人的聲音。南美富豪一面在講話,一面打著呵欠。


    王一恆道:「對不起,今天的會議,我是想討論一下那份請柬的事!」


    那四個人都不約而同,沉默了片刻。


    德州油王「哼」地一聲,道:「那請柬,誰會真的去理會它?」


    王一恆道:「另外還有多少人收到過這份請柬,我還不清楚,我們五個人是全有這
份請柬的。」


    歐洲工業家笑道:「王,你不是準備去赴約吧!」


    日本人的英語相當生硬,道:「這是一種惡作劇,可以不必理睬。王先生,你去赴
過約?」


    王一恆道:「我沒有,你們之中,誰赴過約?」


    王一恆的詢問,惹來一陣笑聲,笑聲最大的是德州油王。南美富豪不耐煩地道:「
王,別浪費時間了,有七個美女正等著我……」


    王一恆有點憤怒,大聲道:「你們沒有想到過要去赴約?從來也沒有想到過?」


    歐洲工業家道:「為甚麼要去想這種無聊的事?」


    王一恆嘆了一聲,道:「或許,真會有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


    其餘四個人靜了一會,日本人首先道:「也許,但是一切在我們的掌握和意料之中
,這不是更好?何必還要去追求意料不到的事?」


    德州油王立時響應:「對,何必?這樣的邀請,是絕不會有人參加的!」


    王一恆沉默了一會,道:「對不起,耽擱了各位寶貴的時間──」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歐洲工業家突然叫了起來:「等一等,我們收到的請柬上,
有六種不同的文字,其中五種文字,正和我們每個人的國籍一樣!」


    又是一個短暫的沉默,顯然是每一個人都在想:對,正好五個不同國籍的人習慣使
用的文字,都在請柬上。


    日本人最先發言,道:「阿拉伯文──如果說接到請柬的一共應該是六個人的話,
還有一個是阿拉伯人?」


    德州油王笑著,道:「那該是誰?不見得會是沙烏地的雅曼尼王子吧!」


    王一恆向一直在身邊的那個年輕人作了一下手勢,南美富豪道:「我們不妨來比賽
一下,誰先查到那個有請柬的阿拉伯人是甚麼人!」


    歐洲工業家的聲音傳過來:「我贏了,我的助手已經開始和道吉酋長國的尼格酋長
聯絡了。」


    王一恆「哼」地一聲,道:「是他!」


    接下來,便是一個女性的流利的英語:「尼格酋長的祕書室。」


    另一個純正英語的男性聲音也傳了過來,那當然是歐洲工業家的助手的聲音:「這
裡是歐洲國際工業集團董事長室,請尼格酋長參加一項國際性的會議。」


    那女性的聲音道:「真抱歉,酋長才在半小時之前,離開了國境。」


    王一恆震動了一下,忙問:「請問,酋長是不是到夏威夷去了?」


    那女性的聲音猶豫了一下,才道:「是!」


    王一恆清楚地聽到了每一個人的吸氣聲。同樣也有這種怪請柬的尼格酋長──中東
一個盛產石油的小酋長國,國土幾乎是全部浮在石油上的,有著數不盡財富的尼格酋長
,到夏威夷去了。


    一個阿拉伯豪富到夏威夷去,本來不是甚麼新聞,但是所有的人立即想到的是:尼
格酋長一定是到毛夷島去赴約了。


    又是日本人先開口:「我們是不是也要接受這個邀請?尼格酋長已經──」


    南美富豪叫了起來,道:「我才不會去!各位,我沒有興趣再討論下去了!」


    德州油王、歐洲工業家和日本人也先後表示了同樣的意見,並且還調侃王一恆道:
「王,要是你也去的話,請將結果告訴我們!」


    電話會議結束了,王一恆皺著眉,向他的助手吩咐:「去追查尼格酋長的行蹤。我
們在夏威夷的機構中的人員,隨便你調動,我要有十分詳盡的報告!」


    那年輕人答應著。


    王一恆離開了會議室,並沒有回到辦公室,而是直接到了他私人的休息室中,一個
美麗的女郎替他進行按摩。他半躺著,看來像是享受著寧靜,但是他的思緒卻十分紊亂



    對於那份怪請柬,他已經多少有了一點概念──請柬上的六種文字,是特地為收到
請柬的六個人而設的。六個人,都是足以左右世界上一個地區經濟局勢的超級大亨,六
個人都一連三年,接到了這樣的請柬。這樣的請柬,無可避免地會引發人類與生俱來的
好奇心。


    王一恆知道自己的好奇心,幾乎已到了忍受的極限,而其餘四個人,一經接洽,就
肯參加電話會議,雖然他們口頭上表示了冷淡,但是他們的心中,同樣表示好奇。


    六個人之中,尼格酋長已經受不住好奇心的引誘,出發到夏威夷去了。


    王一恆是一個極其成功的企業家,作為一個如此成功的人物,自然有他性格上的優
點。不怕冒風險,敢大膽地接受挑戰,正是這類成功人物性格上的優點。王一恆可以感
到,這份神祕的請柬,有著極其濃厚的挑戰意味,他是不是應該去接受這種挑戰呢?


    尼格酋長的行動,表明了他已經接受了挑戰。他是應該看看尼格酋長接受挑戰的結
果如何再行決定,還是現在就下決定呢?


    看看人家的行動如何,再下決定,這絕不是王一恆這種成功人物的性格,要是甚麼
事都跟在人家的後面,他也絕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成功。那麼,是不是他應該出發到夏威
夷去呢?


    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使他在約定的除夕夜十一時五十九分,到達約會的地點!


    王一恆沉浸在紊亂的思緒之中,足有半小時之久,才霍地站了起來,自己在自己的
頭上,重重拍了一下,為他自己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請柬而不知所措,感到生氣。


    他離開了休息室,決定根本不再去想這件事。他以一種看來精神十分飽滿的狀態,
走進了辦公室,開始處理被延誤的公務,一直到晚上九點才離開。


    第二天,當他又回到辦公室之際,他那位年輕的助手已拿著報告書在等著他。王一
恆擺了擺手,示意年輕人將報告書放下,然後,日常繁忙的工作已開始。


    到了中午,年輕人第二次拿著報告書進來。


    王一恆嘆了一口氣,他本來已經決定,不論尼格酋長在夏威夷幹甚麼,他都不加理
會。可是報告書一次又一次送來,等到下午,他工作告一段落之際,忍不住打開了報告
書。


    報告書把尼格酋長的行蹤,列得十分詳細。


    尼格酋長並沒有帶任何隨從,他的私人座機,在夏威夷時間,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
四時二十七分,降落在檀香山機場。檀香山市政府的一個高級官員,在機場和他見面,
尼格酋長只是在檀香山略為逗留了一會,就直接飛向毛夷島的機場。


    他抵達毛夷島的時間,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七時零六分。


    毛夷島機場相當小,候機室更小得可憐,整個建築物,實際上只是一個有著柱子和
頂蓋的「棚」。


    尼格酋長在檀香山的時候,已經通知毛夷島方面,替他準備了一架性能超卓的跑車



    尼格酋長到達檀香山,他在檀香山的行蹤,是王一恆屬下機構在檀香山的幾個人員
報告的。當他們知道了尼格酋長的下一站是毛夷島的時候,就通過電話聯絡,將追蹤尼
格酋長行蹤的任務,交給了機構在毛夷島的另一個工作人員。


    王一恆的機構,最近正在夏威夷發展一系列的地產事業。駐在毛夷島的那個代表,
是一個日裔美國人,相當精明能幹,他的名字叫三橋武也。王一恆這時已收到三份報告
書,其中兩份,是三橋用無線電傳真設備傳來的。這兩份報告的內容,都很詳盡。


    第一份報告的內容如下:


    「接到檀香山方面的電話之後,我立即趕赴機場,在我到達的時候,看到為尼格酋
長準備的那輛跑車。通過關係,和機場控制室方面聯絡,知道了尼格酋長座機正確的降
落時間,我在機場跑道盡頭等,帶去的兩個助手在車子中等。


    「尼格酋長的座機,在比預定時間早兩分鐘降落,有專人驅車在跑道上接他。他和
一個看來是座機駕駛員的人一起下機,上了車,直駛向機場的建築物,才又下了車。在
機場的建築物中,尼格酋長和那個駕駛員,發生了小小的爭執。


    「那時,我也跟著到了機場的建築物中,尼格酋長和駕駛員,在一棵榕樹旁開始爭
執。必須解釋一下的是,毛夷島機場建築,相當簡陋,保持著一種接近原始的風格。在
建築的時候,由於當地有一棵樹,建築師將這棵樹保留了下來,在建築物的頂部,開了
一個大圓洞,讓那棵樹可以繼續生長。所以,這棵樹的樹幹部分,是在建築物之內的。


    「尼格酋長和駕駛員,就在那樁樹的樹幹之旁開始爭執。我故意靠近他們,聽到駕
駛在說:『酋長,你絕不能單獨行動,我有責任,不論你到哪裡,我都應該跟在你的身
邊!』


    「酋長十分生氣,道:『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你留在機場等我!』


    「那駕駛員的神情十分為難,道:『酋長──』他才叫了一聲,酋長已經大怒,一
腳踢在那株榕樹上──將榕樹的樹皮也踢破了一塊。


    「駕駛員不敢再說甚麼,一個前來迎接的當地官員問酋長道:『閣下是準備到哪裡
去?』酋長道:『到針尖峰。』


    「那官員聽了,連忙向酋長解釋到針尖峰去的路途,該怎麼行走。」


    王一恆看報告看到這裡,「颼」地吸了一口涼氣──千真萬確,尼格酋長是要到針
尖峰去,去赴那個神祕的約會了。


    王一恆又看了看時間,算了一下──夏威夷時間是下午六時三刻,離那個約會的時
間還有幾小時。他在考慮,如果自己立即出發,直飛毛夷島,時間上也來不及了,只好
看看尼格酋長赴約的結果如何了。


    王一恆繼續看報告書:


    「到針尖峰的路途我十分熟悉,既然知道尼格酋長是要去針尖峰,跟蹤的工作自然
容易得多。我離開,和兩個助手先在車上等,不久,我看到尼格酋長登上了那輛跑車,
等他離開之後,我就開始跟蹤。


    「尼格酋長的行蹤如何,在跟蹤途中,會繼續不斷地報告。


    「報告人:三橋武也。」


    王一恆合上了報告書,想:現在,尼格酋長是在赴針尖峰的途中,三橋和他的兩個
助手在跟蹤他。午夜時分,尼格會到針尖峰下,三橋就可以知道尼格會和甚麼人見面了



    王一恆感到很滿意,這樣,比他自己去赴約好得多了。人心難測,誰知道發那種怪
請柬的人,安的是甚麼心!


    在王一恆又耽擱了一會,準備離開的時候,另一份三橋的報告書又來了:


    「尼格酋長在赴針尖峰途中,在一家酒店休息,租了一間豪華的套房,到如今為止
,他進了房間之後,未曾出來。既然他的目的地是針尖峰,跟蹤應該不會有任何困難。
我的一個助手就守在他的房門口,一個守在電梯口,我本人在酒店門口,只要尼格酋長
一出現,就可以繼續跟蹤。


    「酒店離針尖峰,大約有兩小時的車程。


    「報告人:三橋武也。」


    王一恆向他的助手道:「晚上我有一個宴會,那個三橋有報告來,立即送到宴會場
所來!」


    王一恆離開了辦公室,直接去赴那個宴會。兩小時後,助手又送來了三橋的報告:
「尼格酋長離開了酒店,駕車直赴針尖峰,正在順利跟蹤中。」


    王一恆離開了宴會場所之後,回到了他的豪華住宅之中。自從中年喪偶之後,他一
直未曾再娶,也沒有子女,每次回到家裡,屋子中的陳設再豪華,他也會有一種寂寞之
感。


    當他換上了睡袍,在床上半躺下來之際,電話鈴響了起來。王一恆伸手按下了一個
掣鈕,電話中就傳來了他的助手,那個年輕人的聲音:「王先生,三橋的報告又來了。



    王一恆「嗯」地一聲,陡然震動了一下。夏威夷時間該是幾點鐘了,已快接近午夜
了吧!那年輕人的聲音聽來有點急促,道:「是不是要我將報告立即送來?」


    王一恆感到相當疲倦,打了一個呵欠,道:「不必了,你唸給我聽好了!」


    那年輕人道:「是!是!」他的聲音顯得很驚惶:「三橋報告說:尼格酋長在赴針
尖峰途中,本來跟蹤一直非常順利,到針尖峰去,也只有一條路可供汽車行駛。可是在
十一時零三分,突然失去了尼格酋長的蹤跡,報告發出的時間是十一時十二分,仍然沒
有發現尼格酋長的車子!」


    王一恆聽到這裡,已經坐直了身子。


    那年輕人繼續在唸三橋的報告:「由於知道他的目的地是針尖峰,所以雖然中途不
見了他的行蹤,照估計仍然不成問題,可以在到達目的地之後發現他,除非尼格酋長忽
然改變了主意。」


    王一恆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到了相當程度的不滿,道:「三橋做事太不負責了!」


    他的助手忙道:「是,是!我想三橋進一步的報告立即會來。」


    王一恆道:「報告一到,立刻通知我!」


    王一恆的心中十分疑惑,他還不知道詳細的情形,何以在跟蹤途中,會突然失去了
尼格酋長的蹤影?雖然是旅遊勝地,但是在接近午夜時分,不應該有太多的車輛,跟蹤
應該是十分容易進行的!


    時間慢慢過去,王一恆心中越來越感到事情的神祕。半小時之後,電話又響了起來
,他的助手的聲音更急促:「王先生,三橋的報告說,他已經到了針尖峰,一個人也沒
有看到。他報告說:針尖峰下,一個人也沒有,正在設法繞著山峰行駛,看是不是能發
現尼格酋長的下落,稍後再報告。」


    王一恆站了起來,來回踱著步。接下來,每半小時,收到一次報告,報告的內容是
一樣的:「針尖峰下,一個人也沒有,並沒有尼格酋長的下落。」


    幾次這樣的報告之後,算來已是夏威夷時間凌晨六時了,那個神祕的約會如果存在
,早已進行了。王一恆十分惱怒地道:「不必再向我報告了,取消再跟蹤尼格酋長的行
動。」


    王一恆很不快樂,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尼格酋長究竟怎麼了?這個事情為甚麼那麼
神祕?看來三橋武也並不是一個不中用的人,何以在跟蹤的中途不見了尼格酋長?是酋
長發現了有人跟蹤?


    當時,王一恆所想到的,只是這些,還未曾想到事情可能有別的發展。但事實上,
事情卻有了出乎意料的發展。


    在尼格酋長離開了機場的八小時之後,他還沒有回到機場。他的私人駕駛員,一個
體格極其健壯的澳洲人,就開始著急。


    那澳洲人的名字叫強生。在尼格酋長不聽他的勸告,而獨自駕車離去之後,他一直
在候機室的酒吧中喝酒,消磨時間。


    他知道酋長要到針尖峰去,也打聽清楚,來回約莫五小時。他不知道他的老闆到針
尖峰去幹甚麼,但是他卻素知尼格酋長的性情,絕不會去遊山玩水。那麼,預算他到了
目的地之後,花費一小時時間,六個小時之後,酋長應該回來了。


    強生算準了時間,離開了酒吧去等。又等了幾小時,他感到極度的不安,開始和當
地的官員聯絡。當地的一個官員,就是到機場來迎接的那個,是夏威夷土生土長的,毛
夷島就是他的故鄉。


    他在聽到了強生焦急的聲音之後,哈哈大笑了起來,道:「請放心,到針尖峰去,
只有一條公路,絕對不會迷路的。」


    強生有點惱怒,道:「我不是說會迷路,是恐怕有了意外!」


    那官員也嚇了一跳,笑聲也變得勉強起來──尼格酋長地位的重要,雖然是地方上
的小官員,他也是知道的。要是酋長在夏威夷有了甚麼意外,就會使得整個阿拉伯世界
對美國政府大起反感,造成嚴重的國際糾紛,這是非同小可的事。


    那官員道:「那麼,你的意思是──」


    強生道:「我立即出發,去找他。照你說只有一條路,就算他已經開始回來,我也
可以看到他!」


    那官員道:「是……除非是他繼續向前駛,那需要繞一個大彎,多花幾小時,才能
繞回來。」


    強生悶哼了一聲,道:「不會,酋長不會那麼做,他的時間很寶貴。請你準備,萬
一我找不到他,還要請你幫助!」


    那官員連聲答應,強生一放下電話,就在機場外的租車處租了一輛車,沿著向針尖
峰去的公路,駛向前去。


    當時強生雖然十分焦急,但是還未曾想到會怎麼樣。尤其,當他經過那家酒店,一
打聽,知道酋長曾在那裡休息了幾小時之後,他更感到自己的著急是多餘了。


    可是,當他來到了針尖峰,發現一個人也沒有,而在路上也沒有見到酋長的車子之
後,他開始感到不妙了。


    強生駕車來到針尖峰下面那幅平地之際,他看過時間,是凌晨四時。附近靜到了極
點,月色也黑,在黑暗中看來,那個錐形的山峰,看來幽暗而神祕,他並沒有看到任何
人。那幅平地面臨著一道山溪,四周圍全是黑黝黝的山峰。


    強生將車子繼續向前駛,他握著駕駛盤的手,已開始冒出冷汗來了。忽然看到前面
有一輛車子駛了過來,車頭燈著得極亮。


    強生在那一剎間,高興得不由自主,大叫起來,他以為他已經找到尼格酋長了!


    可是,他卻又失望了。


    事後,他在接受盤問時,這樣回憶當時的情形:「我一看到有車子駛過來,高興得
大叫,一面駕駛,一面將頭探出車窗去,叫著酋長。對方的車子來得很快,我也加快速
度迎上去。兩輛車在相隔極近的距離下停了車,我已經看出,那並不是酋長駕走的跑車
,而是一輛中型的房車。


    「車子一停,那中型房車中就走出了一個人,是亞洲人,他對我說,他的名字是三
橋武也。」


    強生去找尼格酋長,卻沒有找到,而遇上了同樣也正在尋找尼格酋長的三橋武也,
和他的兩個助手,那是必然的事。因為三橋武也正駕著車,在繞著針尖峰打轉,一定會
遇上強生的。


    三橋武也不是一見強生,就自己報上姓名的。當車子停下,三橋下車,看到強生之
際,還十分疑懼,不知道強生是何方神聖。事實上,還是強生先開口,問三橋有沒有看
到這樣的一輛跑車,三橋一聽就知道他問的是酋長的那輛跑車,這才自己道了姓名。


    當時,三橋也沒有說出自己的目的,只是知道強生也在找尋酋長,他們交談了幾句
,再分頭去找。三橋行動的目的,還是以後,在中央情報局人員的追問之下,才講了出
來的,那是事情已經鬧大了以後的事了。


    事情真的鬧大了,因為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還沒有尼格酋長的蹤影。


    白天,是遊客來到針尖峰遊覽的時間。眾多的遊客也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頭,因為他
們看到好幾架直升機,在上空盤旋,也看到幾輛警車,在穿梭來去,彷彿是在搜尋甚麼
。有一個消息比較靈通的嚮導,從警員那裡聽來了一點消息,告訴遊客,有一個重要人
物,來自外國,昨夜在這一帶失蹤了,可能是迷路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遊客,當時還只是抱著姑妄聽之的態度,但是當他們來到毛夷島的
市區,或者回到酒店之後,就知道這消息是正確的。收音機、報紙和電視,都報導了阿
拉伯一個酋長國的酋長失蹤的消息。


    消息的傳播極快,在夏威夷方面發布了這個消息之後的一小時,全世界每一個角落
全知道了。幾個阿拉伯大國,立時向美國國務院致送照會,要美國政府負起尼格酋長失
蹤的責任。


    美國國務院也慌了手腳,先趕緊發表了一個聲明,說尼格酋長到夏威夷,只是純私
人的訪問,事先只是照會了一聲,美國政府不能對他的安全負責,但必定盡一切力量,
搜尋酋長的下落。


    美國國務院說盡一切可能的力量,找尋尼格酋長的下落,倒並不是外交上的空話,
而是真的盡了一切可能在做。


    搜尋行動包括了空中和陸上──二十架直升機不斷在上空低飛盤旋,和五百名國民
軍的陸上搜尋,再加上當地的警務人員和聞風而來的當地居民。從機場到針尖峰的那一
段路程,又不是甚麼蠻荒之地,可是不但沒有尼格酋長的蹤跡,連那輛跑車也不知所蹤



    第三天,美國中央情報局的人員,組成了一個特別小組,來到了毛夷島,先向強生
詢問他出發找尋的經過。在強生的口中,得知當時,曾遇到過另一輛車子幾次之多,那
輛車子上的人,看來也像是在尋找甚麼,那輛車,由一個叫三橋武也的人駕駛。


    要找三橋武也,實在太容易了。那天一直到天亮,三橋還是找不到酋長,就放棄了
再尋找,利用車上的無線電話,發出了對王一恆的最後一次報告,就回去了。以後,他
也得知了酋長失蹤的消息,不過沒有對任何人講起過,一直到中央情報局的人員找到他



    三橋最後的報告,王一恆在看到的時候,全世界都已知道尼格酋長在毛夷島離奇失
蹤的事情了。


    王一恆是從他機構新聞祕書處知道這個消息的。他是一個大企業家,在他經營的業
務中,也涉及投機性的金融事業,保持消息的極度靈通,是從事這一行業不可或缺的條
件。所以,王一恆的機構下,有一個新聞祕書處,雇用的人員之多,設備之齊全,可以
和一家世界性的大報館相媲美。每當有甚麼大事發生,王一恆可以在第一時間知道。


    當尼格酋長在毛夷島失蹤的消息,送到王一恆手上之際,王一恆在剎那之間,只覺
得全身發涼。


    尼格酋長竟然失蹤了!那份神祕的請柬,會造成這樣可怕的結果,那是王一恆無論
如何想不到的。


    當他在發怔之際,祕書接進了一個來自南美的長途電話,就是那個南美富豪打來的
,劈頭就問:「王,知道那消息了?」


    王一恆回答:「是,才知道,酋長可能……是迷路了?」


    南美富豪悶哼一聲,道:「當然不會,只有白癡才會真的去赴約,我看可能是甚麼
恐怖組織,將他綁架了!」


    王一恆苦笑了一下,沒有表示甚麼意見,南美富豪又道:「我再去和別的人連絡,
我想再安排一次電話會議,你有意見嗎?」


    王一恆道:「沒有,我也想,我們五個人,應該談一下,比較好點。」


    五個人就算談一下,又能談出甚麼來呢?王一恆其實也不知道。可是尼格酋長在毛
夷島失蹤,的確給他極度的震撼,他相信,其餘五個,同樣也有這種連續三年怪請柬的
人,一定也有同樣的感覺。


    王一恆一方面吩咐新聞祕書處,密切注意尼格酋長失蹤的進一步的新聞,一方面又
看了三橋最後的報告。他再將三橋的報告全部重新看一遍之後,發現尼格酋長失蹤的最
主要關鍵,是在於三橋跟蹤他的途中,他突然不見了這一點上。


    王一恆又下達了命令,要三橋將當時的經過,詳詳細細報上來。


    所以,王一恆事實上,比美國中央情報局人員,更早知道三橋跟蹤尼格酋長途中發
生的事。


    當美國中央情報局人員,找到了三橋武也,和他談話之際,三橋堅決不肯吐露為甚
麼當晚凌晨四時,會在針尖峰附近出現。根據美國憲法,他完全有權可以不說甚麼的。
但是那個特別小組的組長,有著一頭紅髮,在西方人來說,算是小個子的溫谷上校,卻
十分有辦法。


    溫谷上校並沒有威嚇三橋甚麼,他只是十分溫和地拍著三橋的肩頭,在三橋甚麼也
不肯說之後,道:「三橋先生,你不妨自己想一想,尼格酋長不是一個普通人。誰都知
道,你絕不會在凌晨四時到針尖峰去觀賞風景,而且,在酋長到達機場的時候,就有人
看到你也在機場上,你可以被控綁架或傷害外國元首的罪名!」


    三橋當時的態度,還是非常倔強,道:「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控告我任何罪名!」


    溫谷上校的聲音,聽來仍然是那麼柔和。雖然人人都以為,紅頭髮的人大都性烈如
火,可是溫谷卻是一個例外,他笑著道:「或許是,但是你和事情有關,這一點,隨便
你怎麼否認都不會有用。你想,阿拉伯人會放過你嗎?你可曾聽說過卡爾斯將軍這個人
?」


    一提到卡爾斯將軍,三橋的神情就有點不自在,但是他還是十分倔強,道:「當然
聽說過,這位將軍統治著一個非洲國家,又是全世界恐怖行動的支持者。像我這種小人
物,他會注意?」


    溫谷愉快地笑著,道:「三橋先生,當你牽涉在尼格酋長的失蹤事件中的時候,你
就不算是小人物了。」


    他的樣子甚至很悠閒,取出了一支香煙,點燃,慢慢噴出一口煙來,道:「我們有
很確切的證據,證明卡爾斯將軍有好幾種特殊的逼供方法。其中的一種,是用腐蝕性極
強的『王水』,塗在人身體上,由被害人自己看著自己的肌肉,在『王水』的腐蝕下消
融。三橋先生,你知道『王水』的成分嗎?那是一份硝酸和三份──」


    溫谷上校的話還沒有說完,三橋已尖聲叫了起來,道:「住口!」


    溫谷上校立時不再往下說,只是又拍了拍三橋的肩頭,道:「好,沒有你的事,你
可以走了。再見,三橋先生,祝你好運!」


    三橋急速地喘著氣,溫谷上校叫他走,他卻坐在椅子上,或者說,看來簡直像癱在
椅子上一樣。一分鐘之後,他道:「好,我願意把一切經過說出來。」


    溫谷仍然微笑,按下了一個錄音機的鍵,開始了他和三橋的問答。


    以下,就是溫谷上校和三橋武也兩個人全部問答的記錄:


    三橋:「我是奉命跟蹤尼格酋長的。命令是只要尼格酋長一到毛夷島,我就要跟蹤
他,把他的行蹤每隔半小時報告上去。」


    溫谷:「命令來自甚麼人?」


    三橋:「是我在檀香山的上司,但是我知道,命令真正是來自王氏機構的董事會主
席王一恆先生,因為我要直接向他作報告。」


    雖然鎮定能力極強的溫谷上校,在聽到了王一恆的名字之後,也不免震動了一下,
他當然知道這個亞洲豪富的名字。


    剎那之間,在溫谷上校心中,從王一恆和尼格酋長這兩個人身上,所聯想到的是國
際間的大陰謀、世界性的金融大動盪、又一次全球性的能源大危機,以及世界局勢、東
西方之間的均衡等等大問題。就算將溫谷的腦袋剖成八塊,他也決計想不到,王一恆和
尼格酋長之間的唯一聯繫,是那份神祕的請柬。


    溫谷是一個極精明的人,他知道了三橋是接受了王一恆的命令而有所行動的,他並
沒有浪費時間去問三橋,為甚麼王一恆會要他那樣做。因為他知道,王一恆和三橋的地
位相差太遠了,王一恆絕不會將這樣一樁怪異行動的真正目的,告訴三橋這樣的小職員
的。


    他們的對話繼續著:


    溫谷:「你跟蹤的經過怎麼樣?」


    三橋:「從尼格酋長一到毛夷島開始,我就跟蹤他,我和我的兩個助手──我所講
的全是事實,不信你可以去問他們!」


    溫谷:「你先管講你的,我會去查問。」


    三橋:「尼格酋長使用的那輛跑車,性能十分好,本來要跟蹤他十分困難。但由於
在機場上,我已知道他的目的地是針尖峰,而且,看來尼格酋長並不急於趕時間,所以
我一直跟在他的後面,他也沒有發現有人跟蹤他。尼格酋長在一家酒店中休息了幾小時
,再啟程,跟蹤仍然很順利,我也依時發出報告。可是到了十一時零三分,卻……卻發
生了一些事……」


    溫谷:「甚麼事,你要說詳細一點。」


    三橋:「是,那時,公路上只有我們兩輛車子。我和前面尼格酋長的車子,保持著
兩百公尺左右的距離,每當前面車子轉彎,我就加快速度追上去。那一段路上,彎角特
別多……」


    溫谷:「哪一段路上?」


    溫谷一面說,一面打開了地圖來。地圖上,通向針尖峰的公路,只有一條。那條公
路在通向針尖峰之後,繼續向山上伸延,一直到毛夷島上的最高的山峰。


    三橋一下子就在地圖上指出了那一段連續的彎路,又補充說:「這一段彎路上,有
一處地方是遊客很喜歡逗留的所在。路邊的峭壁上,有一塊大石,從某個角度看來,恰
好是已故總統甘迺迪的頭像。」


    溫谷:「別扯開去,那段連續的彎路上,發生了甚麼事情?」


    三橋:「在彎路的開始時,每當我轉彎之後,就可以看到尼格酋長的車子在前面。
可是,到了這裡,一連有三個急轉彎,我看著尼格酋長的車子轉過了第一個彎,我也跟
著轉過去,但是當我轉過去之際,尼格酋長的車子已經轉了第二個彎──」


    溫谷:「等一等,如果那時,尼格酋長的車子已經轉了第二個彎,那你事實上是看
不到他車子的了?」


    三橋:「是,可是由於那時候,公路上極其寂靜,而尼格酋長的車子,廢氣管可能
有一點毛病,發出的聲音相當大。雖然我看不到他的車子,但實際上距離極近,可以聽
到他車子廢氣管發出的聲響。」


    溫谷:「然後呢?」


    三橋:「我並不性急,因為根本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我放緩了一點速度,轉了第二
個彎。就在那一剎間,我感到事情有點不對,突然之間靜了下來,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事實上,當時我還不知道不對在甚麼地方,繼續在行駛。還未曾轉過第三個彎,我
就想到,何以前面沒有了聲音?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一定是尼格酋長發現有人跟蹤他,
將車子停下來了!」


    溫谷:「嗯,這推測很合理,你怎麼應付呢?」


    三橋:「我感到吃驚,因為尼格酋長不是普通人,他要是發起脾氣來,我可要吃不
了兜著走。所以,我也停下了車,我還在想,要是酋長下車來向我質問,我應該怎樣應
付。」


    溫谷:「嗯,結果他沒有來?」


    三橋:「沒有,我等了大約兩分鐘,或者三分鐘,前面仍然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就
慢慢將車子駛過去,轉了彎,沒看到有車子,再轉了一個彎,前面已經是直路了,看過
去,仍然沒有車。我暗叫糟糕,加快速度駛去,一直駛了十分鐘,仍然沒有看到尼格酋
長的車子。我心中急到了極點,又向前駛了十分鐘之後,我就報告說,失去了尼格酋長
的蹤跡。」


    溫谷:「照你的敘述,尼格酋長的失蹤,應該是在那連續幾個彎路上發生的事?」


    三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不知道尼格酋長為甚麼連人帶車不見
了。」


    溫谷:「當時你沒有聽到任何可疑的聲響?」


    三橋:「絕對沒有,公路上極靜。我相信,如果尼格酋長在車中咳嗽一聲,我都應
該聽得見的。」


    溫谷本來想問,是不是聽到車子跌下山去之類的聲音,但是三橋的回答,如此肯定
,令得他無法再問下去。


    當日的談話,就到這裡結束。三橋最後,惴惴不安地又問:「我和酋長失蹤有關的
事,會不會傳出去?」


    溫谷的回答很肯定:「不會從我這裡傳出去,從你老闆那邊傳出去,我可沒有法子
負責!」


    三橋垂頭喪氣,無可奈何地離去。


    溫谷和他的特別調查小組,接下來又做了兩項工作,一是調查了三橋的兩個助手,
結果和三橋所講的完全一樣。另一件工作,是到了那連續三個轉彎的公路上,去察看了
一下。


    那連續三個轉彎,一個接一個。公路的一邊,全是崇山峻嶺,另一邊,是陡峭的斜
坡,如果駕駛不小心,倒是很容易跌下去的。


    儘管三橋和他的兩個助手,都未曾聽到車子跌下山崖的聲響,溫谷還是下令,在這
一帶的附近進行搜索。


    當然,甚麼也沒有找到。


    另一方面,早已知道了三橋跟蹤尼格酋長經過的王一恆,在南美富豪建議的電話會
議中,也向其他四個人,提及了這個經過。


    這一次電話會議的氣氛,相當沉重。


    當然,參加電話會議的人,相互之間,並不能看到他人沉重的臉色。但是,每一個
人的語聲都很沉重,這是可以聽得出來的。


    德州油王的結論最令人吃驚,他道:「尼格酋長一定是被恐怖組織綁架了,而我們
,曾收到這種請柬的人,都是恐怖組織綁架的目標,各位千萬小心!」


    王一恆當然不同意德州油王的看法,他道:「尼格酋長是阿拉伯人,沒有一個恐怖
組織,會去惹阿拉伯人的!」


    德州油王很固執,道:「那就是以色列特務幹的好事!」


    王一恆仍然反對:「以色列特務為甚麼要綁架我們?而且,只要我們不到毛夷島去
,也不會無緣無故失蹤!」


    歐洲工業家悶哼著,道:「希望今年不會再有這樣的請柬送來!」


    那歐洲工業家的話,好像是這五個大亨的共同願望,所以人人都說:「是啊,那的
確給我們很大困擾。」


    王一恆稍微有點不同,他倒並不覺得太大的困擾,只是覺得好奇──是誰在玩這個
把戲?可以肯定應邀前往的尼格酋長,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何以失蹤了等等。


    所以,王一恆一直在注意著尼格酋長失蹤的事。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報上喧騰的新
聞,也開始漸漸冷了下來。尼格酋長始終未曾再出現,連人帶車,就像是消失在空氣之
中一樣。


    尼格酋長的失蹤,成了懸案。負責調查小組的溫谷上校,雖然是一個鍥而不捨的人
,但是到了一個月之後,他也不得不放棄了。


    在他離開了毛夷島,回到華盛頓之後,他的調查報告書,送到了他上司的辦公桌上
。報告書上記述了全部調查的經過,有關人物的證供,十分詳盡。而結束時,溫谷上校
表示了他自己的意見:「世上有許多不可思議,無可解釋的事,尼格酋長的失蹤,不幸
正是這種事件之一。」


    當然,溫谷的工作告一段落,並不表示尼格酋長的失蹤,就此不了了之。尼格酋長
是一個重要人物,一個這樣重要人物的神祕失蹤,會引起一連串連鎖反應。


    尼格酋長的失蹤事件,以後還有十分詭異的發展,但既然調查沒有結果,暫時把這
件事放下,來說另一件事。另一件事看來,和酋長失蹤全然風馬牛不相及,但是發展下
去,卻有著莫大的關係。




    原振俠已經是一個正式的醫生了。


    他曾經一度退學,但是又重新申請入學。由於他成績一向優良,申請很快得到批准
,使他能繼續最後一年的醫學課程。


    他在醫學院畢業之後,留在日本充當了一年的實習醫生。然後,離開了日本,選擇
了亞洲的一個大城市定居,進了當地的一所規模宏大的醫院工作。


    過去發生在原振俠身上的事,他儘量不使自己去多想(那些事,在《天人》這個故
事中,已有詳細的敘述),他只把那些事,當成是一場夢。然而,不可避免地,有時,
他會想起黃絹。


    這個長髮及腰,有著充滿野性的美麗和過分倔強眼神的女郎,的確很令人懷念。


    原振俠很可以克制自己的這種懷念。因為他知道,他自己雖然已經不再是一個跳跳
蹦蹦的大學生,是一個正式的醫生,然而,如今和黃絹在一起的,是一個國家的首領,
卡爾斯將軍!


    卡爾斯將軍在國際上的聲譽極壞,大多數政治評論家,都稱他是一個「狂人」,他
也是全世界恐怖活動的主要支持者。


    或許,黃絹體內所流的充滿野性的血液,和卡爾斯將軍有相同之處。所以他們兩個
人,才會結合在一起,臭味相投,繼續著他們的「事業」。


    原振俠儘量不去想這些,他只是堅守自己的崗位,要做一個好醫生。


    醫院醫生的工作,是相當刻板的。固定的工作時間,偶然有一兩天,需要參加會議
,也偶然有一兩天,會有急症需要治療。更多的時間,花在繼續進修上。


    這種刻板的生活,對於個性活潑好動的原振俠來說,實在是不很適合的。他勉力要
求自己去適應,以致他選擇了住在醫院的單身醫生的宿舍中。


    醫院的單身醫生宿舍,設備相當好,提供了現代化生活的一切便利,唯一的缺點是
太冷清。年輕的、住在宿舍中的單身醫生,在非工作的時間中,很少留在宿舍中,而總
是在外面參加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


    原振俠卻是例外,他把大多數時間,投在宿舍中,看書、聽音樂,正由於這個原因
,他和一些喜歡音樂的醫生,成了好朋友。原振俠把他的收入,花了一半在他的音響設
備上。愛好音樂的人,經常在他的宿舍,一聽音樂,就是一兩小時,大家都陶醉在迷人
的旋律之中。


    其中有一個經常在原振俠宿舍中留戀不去的人,是一個年輕的外科醫生,他的名字
是陳維如。


    陳維如是原振俠最歡迎的客人,他沉默寡言,熱愛音樂,音樂一起,他整個人就像
是不存在一樣,不必主人花氣力去照顧。


    陳維如的音樂修養很高,喜愛馬勒的交響樂,認為馬勒的交響樂,有著和神祕世界
溝通的力量。


    那一天晚上,原振俠照例在休息之前,要聽一段音樂。他正在選擇唱片,決不定是
欣賞柴可夫斯基的A小調鋼琴三重奏,還是舒伯特的〈鱒魚〉鋼琴五重奏時,門鈴響了



    原振俠走過去,打開門,看到陳維如,他道:「你來得正好,是聽〈鱒魚〉,還是
〈紀念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原振俠在這樣說了之後,才注意到陳維如的神情,顯得十分異樣。


    陳維如是一個相當沉默的人,樣子也很老實,臉上的表情,平時不是很多。可是這
時,他緊蹙著眉,像是滿懷心事一樣,口唇在微微顫動著。在原振俠開了門之後,他已
經走了進來,可是雙眼的眼神,極度茫然,給人的感覺,像是他正在夢遊一樣。


    原振俠和陳維如,已經可以算得上是相當熟稔的朋友了。看到了他這種情形,原振
俠怔了一怔,將手中揀好了的兩張唱片,在他的面前,搧動著,開玩笑地道:「喂,你
是睡著,還是醒著?」


    陳維如陡然一震,看他的神情,倒像是真的是從睡夢中被驚醒了一樣,「啊」地一
聲,顯得有點失魂落魄。


    原振俠在這時,可以肯定,事情真的有些不對頭了,陳維如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
是一個極有前途的外科醫生。外科醫生,必須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十分專心一致的人,
這種專心一致,甚至需要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個動作之中,養成習慣,這才不致於在外科
手術的進行之中,因為精神不集中而發生錯誤。


    一個外科醫生,在對人體進行外科手術的過程之中,要面對著千百條血管,千百條
神經,稍有差錯,就會造成極嚴重的可怕結果。


    而陳維如現在的情形,可以看出他心神恍惚,已達到了嚴重的程度。原振俠皺了皺
眉,道:「甚麼事?」


    陳維如仍然神情茫然,走前了幾步,向著一張沙發,坐了下來。沙發上,由於剛才
原振俠正在揀唱片的緣故,有兩張唱片在。陳維如竟然沒有看到,一屁股就要坐了下去



    原振俠又是一呆──對一個音樂愛好者來說,沙發上有唱片而看不見,仍然要坐下
去,這種事,也是近乎不可思議的。


    他忙一伸手,抓住了陳維如的手臂,不讓他坐下去。陳維如看來,也不明白人家是
為甚麼拉住了他,他仍然維持著向下坐的姿勢,用一種近乎哭喪的聲音,道:「玉音,
玉音她……她……」


    他只是斷斷續續地說著,一句話也沒有說完,說得也並不完整。原振俠一聽到他這
樣說,心中反倒釋然了。因為他知道,徐玉音是陳維如的妻子,他們結婚已將近三年,
徐玉音是一個標準的時代女性,在一個大企業機構中,擔任著一個相當重要的職位。陳
維如這樣講,那當然是他們夫妻之間有了點誤會,吵架了。


    年輕夫妻吵架,那自然是十分尋常的事情。


    原振俠當時就笑了起來,一面伸手將沙發上的兩張唱片拿起來,讓陳維如坐了下去
,然後道:「怎麼?兩夫妻吵架了?」


    陳維如一聽,反應十分奇特。先是陡然震動了一下,然後,抬起頭來,望著原振俠
,像是根本不知道原振俠在說些甚麼似的。


    原振俠拍了拍他的肩,道:「別放在心上,少年夫妻,吵嘴是難免的!」


    陳維如現出了十分訝異的神情來,道:「吵架?哦……吵架,玉音她……她……」


    原振俠對於人家夫妻間的事,不是很有興趣。他打斷了對方的話頭,道:「別說了
,我們來聽音樂!」


    陳維如卻站了起來,道:「我不聽了,今晚上不想聽。」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
又道:「振俠,如果我告訴你,玉音──你是認識她的,如果我告訴你,在我的感覺上
,她忽然成了一個陌生人,你有甚麼意見?」


    原振俠皺起了眉,心中感到這不是一個很愉快的話題。夫妻間起了誤會,兩個人就
會以為互相間不了解,看來陳維如目前的情形就是這樣,他竟感到了自己的妻子是一個
陌生人……


    原振俠嘆了一聲,道:「嚴重到了這一地步?」


    陳維如看來是在自言自語,道:「真的陌生,她……玉音她……自己好像也同樣陌
生!」


    原振俠聽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心中自顧自在想:這一段婚姻,只怕已面臨結束了
。雖然如今社會中,婚姻發生變化的例子太多,但原振俠總算是這一對夫妻的朋友,心
中也不免有點感慨。


    但是關於這樣的事,勸也無從勸起,他只好無可奈何地笑著。陳維如又向他望著,
像是想講些甚麼,但終於未曾講出口,就揮著手,走向門口,打開門走了出去。


    原振俠有點不放心,在陳維如走了之後,來到窗口,向下看看。他看到陳維如走出
了宿舍的大門,上了停在門口的車子,車子駛走,他才算放了心。


    原振俠並沒有多想陳維如的事,他獨自聽完了四十五分鐘動人的鋼琴三重奏,就上
床睡覺了。


    第二天,他照常到醫院工作。大約是在上午十一時左右,他正在醫院的走廊上走著
,忽然,緊急的鐘聲,急驟地響了起來。這種緊急的信號,是表示手術室中,有了意外
,極嚴重的意外,需要在手術室附近的醫生,立即趕到手術室去。


    鐘聲才一響起,原振俠就立即向手術室所在的方向奔去,當他奔進了那條兩旁全是
手術室的走廊中的時候,另外還有三個醫生也奔了過來。原振俠也看到,第七號手術室
門口的紅燈,一閃一閃地亮著,那表示發生了嚴重事件的手術室,是第七號手術室。


    這時,鐘聲已經停止。擴音器開始傳出召喚,指名要兩位醫生,立即到第七號手術
室去。


    原振俠和另外三位醫生才到了第七號手術室門口,就看到手術室門打開,兩個實習
醫生,幾乎是拖著一個醫生,走了出來。三個人還都穿著手術進行時的醫生袍,戴著帽
子和口罩,所以一時之間,也看不見他們的臉孔。


    三個人出來,一個實習醫生一看到原振俠他們幾個人,就叫道:「快,快!陳醫生
錯切了病人的一條主血管,病人──」


    原振俠和那三個醫生不等聽完,就衝進了手術室!原振俠在衝進去之際,聽得有人
叫他的名字,聲音聽來淒厲和充滿了悲哀,原振俠也沒有留意。


    一個外科醫生,如果在手術的進行中,錯誤地切斷了病人的主要血管,那是極其嚴
重的手術錯誤。原振俠在那一剎間,也沒有想到,實習醫生口中的「陳醫生」是甚麼人



    陳醫生是陳維如!


    手術,是十分簡單的闌尾切除手術。錯誤幾乎是不可原諒的,在手術才開始不久,
他竟然切斷了一條通向大腿的主要血管。


    而更不可原諒的是,當血管被切斷之後,陳維如竟然手足無措,不立即將血管的斷
口箝住止血,以致病人大量失血。當原振俠衝進手術室之際,手術床上的鮮血,令得身
為醫生的原振俠,也感到了一陣震慄!


    病人幸而沒有生命意外,但是陳維如的錯誤是不可原諒的。當天下午,就有一個會
議,檢討這件事,院長主持了這個會議。陳維如依例,坐在長會議桌的一端,需要對他
的錯誤行為,進行解釋。


    原振俠也參加了這個會,他一直用十分同情的目光望著陳維如。但是陳維如卻一直
在避免看任何人的目光,他只是道:「我不想為自己辯護,我……認為我自己……不再
適宜當一個外科醫生!」


    陳維如的話,令在場所有人震動。一個外科醫生的誕生,需要經過很多年的嚴格訓
練,而他竟放棄了!


    原振俠的性格衝動,當時就大聲問道:「為甚麼?你的專業訓練,證明你是一個好
外科醫生,為甚麼會犯這樣的錯誤?為甚麼要放棄你多年來所受的訓練?」


    陳維如神情茫然,道:「我不適宜再做外科醫生,因為我不能保證,我不再犯同樣
的錯誤,我……我……」


    他沒有再講下去,會議進行到這裡,也無法進行下去了。院長只好宣布:「陳維如
醫生,由於不可原諒的疏忽,造成錯誤。醫院方面,決定暫時停止他的職務,等待進一
步的調查。」


    陳維如在院長一宣布之後,就衝出了會議室,原振俠想叫住他,而沒有成功。原振
俠在這時,也想起了一點──當他衝進手術室之際,曾聽到有人叫他,聲音淒厲,那一
定是被兩個實習醫生拉出來的陳維如,當時在叫他的。所以,他決定要找陳維如談一談





    陳維如的家,是一幢高級大廈中的一層。原振俠是在醫院下班之後才去的,當他到
達那幢大廈的門口之際,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大廈矗立在一個山坡上,高而醜陋,看起來像是一個碩大無朋,有著無數怪眼的怪
物一樣。原振俠每當看到同類型的大廈之際,心中總會想到:在這樣的大廈的每一個窗
子裡面,都有著一個不同的故事。


    發生在陳維如身上的,又是甚麼故事呢?為甚麼一個一向負責的年輕醫生,忽然會
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在這對他人眼中看來,恩愛逾恆的年輕夫婦之間,又發生了甚
麼事?


    當他走進大廈的電梯之際,原振俠由於心中的感慨,不禁連嘆了幾口氣。人的一生
之中,充滿了不可測的各種變幻,看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電梯到達了陳維如所住的那一層,原振俠跨出電梯。在川堂中,種著一大盆室內綠
葉植物,在柔和的燈光下,綠葉閃著光芒,可見得種植者曾悉心照顧過。


    原振俠知道,陳維如的妻子徐玉音是一個十分能幹的女性,不但在事業上有成就,
而且把家庭也整理得井井有條。門口的那盆熱帶蕉葉藤,就給人以一種十分光潔明亮的
感覺。


    原振俠按了門鈴,不一會,門就打開,他看到了女主人徐玉音。女主人可能是才從
大公司的繁雜業務問題中走出來,看來帶著幾分倦容,但依然明麗可人。當她看到來客
時,神情感到十分意外。


    原振俠對女主人的那種意外神情,感到有點訝異,因為看起來,女主人的神情,像
是面對著一個陌生的訪客一樣。但是事實上,他們曾見過好幾次面,雙方應該相當熟悉
的了。


    原振俠笑了一下,道:「維如在麼?」


    女主人「啊」地一聲,道:「維如還沒回來,你是維如的朋友吧,請進來坐!」


    原振俠又怔了一怔。剛才,他還只不過感到了一點訝異,但這時候,他卻有點不知
所措了──女主人的話,表示她完全不認識他!這怎麼可能呢?


    原振俠不由自主,向對方多看了一下,一點也不錯,那是陳維如的妻子,徐玉音。
原振俠對她所知並不很多,只知道她出身於一個大家庭,受過高等教育,和陳維如是在
英國留學時認識的,等等。


    徐玉音明麗可人,少婦的風韻,看來極動人。這時她穿著顏色淡雅的便服,臉上的
化粧很淡,在她那一雙發出柔和眼光的大眼睛中,似乎也有著一種疑惑的神采──那毫
無疑問,就是徐玉音。


    原振俠只好自嘲似地笑了一下,道:「陳太太不記得我了?我叫原振俠,是維如醫
院中的同事。」


    徐玉音忽然笑了起來,她的笑容雖然是突如其來的,但一樣十分自然。她一面笑,
一面道:「你在跟我開玩笑?我怎麼會不記得你?上次聚會,你拚命喝酒,我就曾經問
你,是不是想忘記心中記掛著的甚麼事。」


    原振俠笑著,道:「真的,叫你見笑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已跟著徐玉音,進了那佈置得極其高雅的客廳,踏在象牙色的長
毛地毯上,在白色的天鵝絨沙發上坐了下來。


    陳維如還沒有回家,這使原振俠有點擔心,因為手術失誤,會議上不作解釋,陳維
如的情緒看來十分不穩定。所以他一坐下來之後,便說:「維如應該回家了,他會在甚
麼地方?」


    徐玉音正在調理咖啡,她並沒有轉過身來,只是道:「不知道,我們互相之間,很
少過問對方的行動。」


    原振俠不安地換了一個位置。徐玉音的一切,看來是極正常的,但是卻使得原振俠
感到,在正常之下,卻又有著極度可疑惑之處。然而,又是那麼不可捉摸,難以捕捉到
可疑的中心點。


    他吸了一口氣,道:「維如今天進行一項手術時,出了一點意外──」


    他話還未講完,徐玉音就陡地震動了一下。


    徐玉音的震動,相當劇烈,以致她手中已斟好了的咖啡,由於她的震動而濺了出來
,剎那之間,她看來有點手忙腳亂。


    原振俠忙走了過去,在她的手中接過咖啡杯來。徐玉音抓起了一塊布,抹著濺出來
的咖啡,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在她面前,有著濺出來的咖啡,她並不去抹,而在根
本是十分光潔的地方,不斷地抹著。


    原振俠嘆了一聲,放下了杯子,道:「陳太太,或許我不該問,但是維如是我的朋
友,嗯……是不是你們夫妻之間,有了甚麼爭執?」


    徐玉音睜大了眼睛,道:「誰說的?我們之間──」


    她講到這裡,陡然頓了一頓,聲調變得相當憂鬱,道:「是不是他對你說了甚麼?



    原振俠忙道:「沒有,他沒有說甚麼!」


    陳維如其實是對原振俠說過些甚麼的,但是原振俠卻不想說出來。在那一剎間,他
只感到十分無聊,就算他們夫妻之間有了甚麼事,那也是很普通的事,外人是加不進任
何主意的,他也不想再理下去了。


    當然,在這時候,原振俠絕想不到,陳維如和徐玉音之間的事,會是一件詭異莫名
事情的開端。


    當下,他站了起來,道:「維如不在,我也不等他了。請你轉告他,如果他想找人
談談的話,我會在宿舍裡等他!」


    徐玉音並沒有挽留的意思,只是陪著原振俠來到了門口,替他打開了門。


    當原振俠在電梯中的時候,他仍然十分疑惑,而且,捕捉到了兩個疑點。一個是當
時玉音打開門,看到他的時候,像是完全不認識他。另一個是他提到陳維如出了意外,
徐玉音雖然震動了一下,但竟然不曾問一問那是甚麼意外。


    原振俠跨出電梯,經過寂靜的大堂,走出了大廈。他才一出來,就看到有一個人,
倚在一根路燈柱的旁邊,木然而立,抬頭向上望著。淡黃色的路燈光芒,映在那個人的
臉上,正是陳維如!


    原振俠忙向他走了過去,陳維如只是呆若木雞地向上望著。原振俠看到他這樣出神
,循他所看的方向,也抬頭向上望,發現陳維如所望的,正是他自己所住的那個單位的
陽台。


    原振俠不禁苦笑,望著自己的家,這是甚麼毛病?他忍不住大聲叫了一聲,陳維如
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道:「你才下來?看到她了!」


    原振俠點點頭,陳維如又道:「她,是不是她?」


    原振俠皺了皺眉,陳維如的話,他實在沒有法子聽得懂,甚麼叫「她,是不是她?



    可是陳維如在問了這樣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之後,卻緊盯著原振俠,神情十分嚴肅地
,等著原振俠的回答。


    原振俠只好反問道:「我不懂你的話──」


    他才說了半句,陳維如陡然之間,激動了起來,雙手用力抓住了原振俠胸前的衣服
。甚至,還用力搖著他的身子,聲音發啞,道:「你怎麼不懂?我問你,她是不是她?
她是不是她?」


    原振俠也不禁有點冒火──這算是甚麼混蛋問題,只怕把這個問題去問愛因斯坦,
也一樣會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原振俠也提高了聲音,道:「我不懂,不懂就是不懂,甚麼叫她是不是她?」


    原振俠一面說,一面用力掙脫了陳維如的手,陳維如忽然又沮喪了起來,喘著氣。
原振俠嘆了一聲,道:「你鎮定一下。」


    陳維如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來神態鎮定了不少,指著上面,他自己家的陽台,道:
「你見到玉音了?」


    原振俠道:「是的,你為甚麼不回去?」


    陳維如道:「別打岔──」他停了片刻,又問道:「她是不是她?」


    這一次,原振俠總算有點明白陳維如是在問甚麼了。「她是不是她」的意思,應該
是在問:原振俠看到的徐玉音,是不是徐玉音本人?


    雖然原振俠已經明白了陳維如的意思,但是,「她是不是她」這個問題,仍然是怪
誕到了極點的。


    原振俠心中在想,應該如何回答才好?這時,他又陡然想起,陳維如曾向他訴說,
說他的妻子「看起來是那麼陌生」,這使得原振俠感到事情一定相當嚴重。他先不出聲
,只是伸手按住了陳維如的肩頭,陳維如望向他,眼神是一片極度的迷惘和求助。


    原振俠一字一頓,緩緩地道:「我想我還不致於認錯人,她,當然是她!」


    陳維如嘆了一聲,顯然對原振俠的回答,十分不滿。他想說甚麼,但是口唇顫動著
,卻沒有發出聲音來,接著,又惘然而痛苦地搖著頭,道:「不,她已經不是她了!」


    原振俠皺著眉。陳維如的精神狀況不正常,有著極大的負擔,這是已經可以肯定的
事。不然,他不會在一項簡單的外科手術中出錯。


    任何人,都可能有因為情緒上的變化而精神不穩定的時刻,這是絕對值得原諒的。
但是,陳維如的精神困擾,卻來自他一再認為自己的妻子,已不再是她本人,這一點,
原振俠卻無法接受。他想責備陳維如,可是看到陳維如的神情之中,實實在在帶著極度
深切的痛苦,他又不忍開口。


    他只好把氣氛弄得輕鬆一點,道:「我還是不明白,要是她已經不是她了,那麼,
她是甚麼人?」


    這本來是一個開玩笑的問題,可是陳維如聽了之後,卻陡然震動了一下,盯著原振
俠,一本正經地道:「她是一個陌生人!」


    原振俠盯著陳維如,嘆了一下,道:「我看你應該好好去檢查一下,看一看是不是
──」


    原振俠話沒有講完,陳維如就憤怒起來。在路燈昏黃的光芒之下,可以看到他雙頰
紅了起來,額上也綻出了青筋,聲音也粗了,道:「你以為我的精神不正常?」


    原振俠也同樣生氣,他老實不客氣地道:「是,我看你不正常到了極點,多半你在
幻想自己是國家元首!」


    陳維如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知道原振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原振俠立時又道:
「所以,你才會感到自己的妻子是一個陌生人。那一定是敵對國家的特務機構,訓練了
一個和你妻子一樣的女人,把你的妻子換走了。這是一篇奇情小說的情節!」


    陳維如陡然轉過身去,從他的背影看來,他的心情一定十分激動。過了一會,他才
直了直身子,直視著路燈,道:「你可以盡情取笑我,但是,你真的不明白,真正不明
白!」


    他這幾句話,又講得十分沉痛。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道:「好了,你該回家去了。



    陳維如沒有再說甚麼,慢慢轉過身,向大廈的門口走去。當他來到門口的時候,他
又轉過身,向原振俠望著,像是有甚麼話要說,但是在猶豫了一下之後,終於沒有說出
任何話來,就走了進去。


    原振俠一直看到他走進了電梯,才走向自己的車子。這時候,原振俠絕未曾想到,
會有甚麼可怕的事會發生。


    雖然後來,原振俠曾極度後悔,當時沒再進一步再聽陳維如講述他心中的困惑,但
以後所發生的事,是不會有人可以預知的。


    原振俠在當時,感到自己已經盡了朋友的責任,而且他也根本不了解,陳維如在「
胡說八道」些甚麼,當然只好就在這樣的情形下分手了。


    原振俠上了車,一路駕車回宿舍,一路也把陳維如的情形,想了一遍。以他作為一
個醫生的立場而言,他覺得陳維如的精神狀態極不穩定,不知道是受了甚麼刺激。看來
不但需要長期的休息,還需要進行藥物的治療,他準備明天向醫院當局提出這一點來。


    至於到了明天,事情已經發生,陳維如的命運,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當然
不是原振俠所能料得到的了。


    原振俠在宿舍附近停了車,當他下車的時候,他已經覺得有點異樣。夜已經相當深
,宿舍旁邊的空地上,往常,只是幾輛熟悉的車子,全是住在宿舍裡的單身醫生。可是
這時,原振俠一下車,就看到有兩輛大房車,停在空地上。


    多了兩輛車子,本來也不是甚麼特別的事。可是引起原振俠注意的是,那兩輛車子
中,全有人坐著,但是車子卻又完全沒有著燈。


    漆黑的夜,完全沒有著燈的車子,在車中卻又坐著不少人,那些人大都穿著黑色的
衣服。這就使得看到這種情景的人,產生一種陰森詭異之感。


    原振俠呆了一呆,就著星月微光,注意了一下那兩輛車子的牌照。那更令他訝異,
因為兩輛車子的車牌,都是外交使節專用的車牌。


    原振俠儘管心中疑惑,但是也沒有想到事情會和自己有關。他也沒有採取甚麼行動
,關上了自己車子的車門之後,用手指繞著車匙的匙圈,打著轉,向宿舍走去。當他經
過那兩輛黑色的車子之前,他故意不特別去注意,可是卻在暗中留意。


    他看到車中的人,本來是坐著一動不動的,但是在他經過的時候,一輛車子裡,有
兩個人伸了伸手,像是向他指點了一下。又有一個人,拿了一個方形的小物體,湊近了
臉部。


    原振俠並沒有停留,而且他也不是正面在注視著車子,所以,他雖然在一瞥之間,
看到了車子中的人有所動作,但是那些人究竟在幹甚麼,他也無法知道。


    他繼續向前走,心中總覺得事情有點怪。在走近宿舍的大門之際,他又回頭看了一
下,黑暗中,看到車裡的人都端坐著沒有動。


    原振俠下意識地擺了擺手,進了電梯,在他住的那一層,走出電梯。才一出電梯,
他又不禁呆了一呆,就在他住的那個單位的門口,有兩個黑衣人站著。


    那兩個黑衣人,原振俠幾乎在一眼之間可以看出,他們和那兩輛車子裡的黑衣人是
一伙的。他們的身形都相當高大,深黑色的西裝,襯得他們的面目,看來格外有一股陰
森之氣。這種冷漠和陰森的神情,像是在告訴每一個人,我們不是好惹的。


    原振俠在電梯口遲疑了不到一秒鐘,他在迅速地轉念著:這個城市的治安並不是太
好,這兩個黑衣人,會不會是企圖搶劫的歹徒?他同時也想到,這一層,並沒有住滿人
,但是自己如果高聲呼叫的話,至少也可以叫出四個人來,和自己共同抵抗。


    不過,看來那兩個黑衣人雖然兩目陰森,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但也不太像企圖搶
劫的匪徒。


    原振俠一面迅速地轉念著,一面仍若無其事地向前走著,直來到了門口。那兩個黑
衣人一直站著不動,原振俠來到了自己住的門口之前,他等於已經站在那兩個黑衣人的
中間了。


    原振俠的鑰匙在手中,他本來可以打開門進去,只要那兩個黑衣人沒有進一步行動
的話,他可以完全不去理會他們。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如果還當那兩個黑衣人不
存在的話,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所以,原振俠在將鑰匙插進匙孔之前,儘量保持著鎮靜,道:「兩位找人?」


    那兩個黑衣人中的一個,向著門,作了一個手勢,用一種聽來極平板而沒有感情的
聲音道:「黃部長在裡面等你很久了!」


    原振俠陡然一呆──黑衣人講的是帶有沉重歐洲口音的英語,聽起來就像是法國人
在講英文一樣,可是他們的皮膚黝黑,顯然不是歐洲人。一直到這時,原振俠才留意到
,在他的住所中,有音樂聲傳出來。


    有人在他的家中!門口的那兩個黑衣人,加上那兩輛車子中的人,看來會和如今在
他家中的那個人有關。而在他家中的那個人,又顯然是一個大人物,黃部長!


    原振俠絕不記得,自己在甚麼時候曾認識過這樣的一個人過。他這時,心中的驚訝
,蓋過了氣憤,他只是悶哼了一聲,道:「甚麼黃部長,我認識他?」


    另一個黑衣人陡然伸了伸手,原振俠不禁緊張了一下,連忙擺出了一個自衛的姿態
來。不過那黑衣人伸出手來之後,只是握住了門柄,旋轉著,推開了門,又作了一個「
請進」的手勢。


    這種情形,真使得原振俠感到了憤怒!原振俠記得很清楚,他在離開的時候,是鎖
上門的,而這時候,門一推就開,可見來人是擅自進入的。


    那個「黃部長」是甚麼人?怎麼可以這樣為所欲為?原振俠儘管憤怒,可是他當然
知道,和那兩個黑衣人理論,是沒有用處的,主要的人物是那個「黃部長」。


    他又悶哼了一聲,用力將門推開,氣沖沖走了進去。才進門,他又呆了一呆,他看
到的,是一個頎長苗條的背影,一頭長髮垂在背上,那是一個女郎。女郎的手中,正拿
著一張唱片,在看著唱片的封套。


    那女郎顯然知道有人進來了,可是她卻並不轉過身來,只是道:「賀洛維茲這個鋼
琴怪傑,真有他獨特的演奏方法,是不是?」


    原振俠並沒有回答,只是吸了一口氣,反手關上了門。


    當他才一看到那個頎長的背影之際,他心就跳得十分劇烈。那樣的苗條,那樣的長
髮,這不可能是第二個人,除了黃絹以外,不可能是第二個人!


    黃絹,這個曾和他在一起,有過那麼奇異經歷的女郎!在分手之後,原振俠只知道
自己所過的生活,和她截然不同,幾乎是在兩個世界中一樣。


    他,由一個醫科學生,變成了一個醫生,日子和普通人並沒有多大的分別。可是黃
絹,在獨裁者卡爾斯將軍統治的國度中,權勢越來越高。


    原振俠曾經斷續地在一些報章雜誌上,看到過有關黃絹的報導。有一份國際性的雜
誌,還曾發表過一篇專題報導,題目是:〈誰統治著這個非洲國家?卡爾斯將軍,還是
那個神祕的東方女郎?〉


    有關這篇報導文章的花邊新聞是,卡爾斯將軍運用了他的影響力,禁止這份雜誌在
所有的阿拉伯國家中銷售。只有埃及政府沒有這樣做,卡爾斯將軍甚至想因此而策動一
場政變,來對付埃及政府!


    黃絹已經成了卡爾斯將軍統治的這個國度中,極其重要的人物,原振俠以為自己再
也沒有機會見到她了。他再也想不到,黃絹竟然會出現在他的家中!


    這實在是太突兀了,突兀到了原振俠一時之間,幾乎無法適應的程度。他在陡然吸
了一口氣之後,才定下神來,又向前走出了一步,道:「你好,好久不見了!」


    黃絹轉過身來,原振俠有點無禮地盯著她。還是那麼美麗,那樣充滿了野性的驕傲
,比以前,更多了幾分近於霸道的氣勢。她揚著眉,道:「對不起,我不習慣在外面等
人,所以自己開門進來了。」


    原振俠攤了攤手,道:「作為老朋友,完全可以這樣,請坐!」


    黃絹笑了一下,在她笑的時候,眼光閃爍著,還隱現著幾分少女的俏皮。她順手挪
開手裡的唱片,坐了下來。原振俠又吸了一口氣,用遲疑的聲調道:「黃部長?」


    黃絹也感到了原振俠問話中的那股諷刺的意味,所以當她在回答的時候,她的神態
格外矜持和自負。她道:「這是我正式的官銜之一,新成立的一個部,軍事情報部。」


    原振俠並沒有肅然起敬之感,卡爾斯將軍統治下的那個國家,包括卡爾斯將軍本人
在內,都只給人以滑稽、恐怖之感,而不值得令人尊敬。


    但是原振俠並沒有用言語去表示這一點,因為他早已感覺到,如今更可以肯定,黃
絹對於如今的權位十分滿意,人各有志,不值得為這個去爭論。


    他只是「哦」地一聲,道:「你不見得是為了和我討論賀洛維茲的鋼琴藝術,而到
這裡來的吧?」


    黃絹的笑容仍然高傲:「當然不,我有一項重要的任務在身。到了這裡,想起你在
,順便來看看……老朋友。」


    原振俠道:「謝謝你記得我,不過,你探視老朋友的方式,太特別了些。」


    黃絹對於原振俠講的話,好像只注意第一句。她輕輕地咬了一下下唇,在剎那之間
,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可是那只是極短暫時間內的事,立即地,她又回復了常態,道:「在外面的那些人
,全是我的手下。」


    原振俠本來還想說幾句諷刺她的話,可是卻忍住了沒有說。黃絹又道:「我這次來
的身分,是阿拉伯聯盟組織的特別代表團團長!」


    原振俠吹了一下口哨,對於黃絹這樣,不斷炫耀她特殊的身分,反感越來越甚。他
道:「任務是甚麼?不是對我們這個城市實施特別石油禁運,來製造混亂的吧!」


    黃絹悶哼了一聲,道:「不是,我是來調查尼格酋長的失蹤案的!」


    原振俠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


    尼格酋長,這個名字,和「失蹤」連在一起,他絕不陌生。那是兩三個月前,轟動
一時的新聞──阿拉伯一個酋長國的酋長,在搭乘私人噴射機,到達了夏威夷群島中的
毛夷島之後,神祕失蹤。這件事,全世界各地的傳播媒介,都有繪聲繪影的報導。


    聽得黃絹這樣說,原振俠自然而然地道:「原來你是路過這裡!」


    尼格酋長是在夏威夷失蹤的,要調查他的失蹤,當然得到夏威夷去,所以原振俠才
會這樣說。


    可是,黃絹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黃絹道:「不,要在這裡展開調查。」


    原振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明白黃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一個人在毛夷島失蹤
,為甚麼要在幾千公里之外的另一個城市展開調查?


    隨著時間的過去,原振俠畢竟也成熟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樣,有著過分強烈的好
奇心。所以,儘管他心中疑惑,他都沒有發問,只是道:「你的調查工作還順利麼?」


    他並不是存心過問黃絹的調查工作,只不過隨口問一問。黃絹卻悶哼了一聲,現出
了十分憤懣的神情來,道:「可惡得很,王一恆竟然向我擺架子,明天才肯見我!」


    原振俠又呆了一呆,王一恆這個名字,他也絕不陌生,那是聞名國際的大富豪。原
振俠自度不是沒有想像力的人,可是尼格酋長失蹤,黃絹為甚麼要去見王一恆,原振俠
卻想不出任何原因來。


    他只好睜大了眼睛望著黃絹,黃絹挪動了一下身子,道:「整件事情,極其神祕而
不可思議。我來看你,也是為了想把事情的經過向你說一說,聽聽你的意見。」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道:「我?我現在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並不是具有特殊才
能的調查人員!」


    黃絹皺了皺眉,道:「可是,你對於一件不明不白的事,有一種鍥而不捨的追根究
柢的精神。我們曾經共同對一件神祕的事,進行過探索,難道你現在,已經沒有了這樣
的精神?」


    黃絹的話中,有著太強烈的挑戰意味,那使得原振俠的精神一振。他淡然地笑了一
下,道:「好,我聽著,不過當時我也很注意這段新聞,其中大部分經過,我想我已經
知道了,你不必重複!」


    黃絹道:「至少有兩點,你是不知道的!」


    原振俠揚了揚眉,並沒有說甚麼,黃絹又道:「第一,尼格酋長,當日一到夏威夷
,他的行蹤,就受到嚴密的監視。我們已經調查得非常清楚,監視、跟蹤尼格酋長的命
令,來自亞洲大豪富王一恆!」


    這真是原振俠所不知道的事,事情真可以說極端離奇,引起了原振俠的興趣。他沉
吟了一下,道:「王一恆為甚麼要這樣做?」


    黃絹道:「還不知道,我準備一見到他,就向他直接提出這個問題!」


    原振俠站了起來,將那張已轉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又重新播放。在鋼琴聲中,
他道:「如果王一恆有甚麼特殊的目的,你猜他會說?」


    黃絹又「哼」地一聲,道:「你不知道尼格酋長的失蹤,使得阿拉伯世界多麼震怒
?王一恆的財富再多,也無法和整個阿拉伯世界對抗!」


    原振俠揮著手,道:「可是,你們的勢力,伸延不到這裡,王一恆可以全然不和你
合作!」


    黃絹自負地道:「你錯了,王一恆是一個極其精明的商人,如果不是有太隱祕不可
告人的原因,他會衡量得失情勢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道:「好,這不必爭論下去,明天你見到了王一恆,就可以知
道結果!」


    黃絹加強語氣,道:「明天,我們見到了王一恆,就可以知道結果了!」


    原振俠陡地跳了起來,道:「甚麼?這算是邀請,還是命令?」


    黃絹有點調皮地笑著,道:「當然是邀請,剛才是你說的,我們的勢力,伸延不到
這裡!」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道:「好,如果是邀請,那我就拒絕。我現在是醫生,每天
有極繁忙的責任,和以前學生時代,大不相同了。」


    黃絹搖著頭,道:「可以向醫院請假!」


    原振俠一口拒絕,道:「不行,醫院今天,已經因為一件意外,而少了一個醫生,
我不能再請假!」


    黃絹沉默了半晌,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她竟然沒有再堅持下去,只是輕描淡寫
地道:「那就算了!」


    她略頓了一頓,才又道:「第二點你不知道的是,尼格酋長出發到毛夷島去之前,
發生的一些事!」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詢問黃絹可要喝些甚麼,黃絹搖著頭,繼續她的話:「尼格
失蹤之後,引起混亂最大的,當然是他所統治的那個酋長國。他的幾個兄弟,如今正在
爭權奪利,要不是沙烏地阿拉伯的王室,一直對尼格家族有著影響力的話,早就開始內
亂了。我被委任為調查團團長之後,曾經先去了解過酋長出發之前的情形。」


    原振俠點了點頭,黃絹向酒櫃指了一指。原振俠過去,斟了兩杯酒,遞給了黃絹一
杯。


    黃絹開始了她的敘述。




    尼格酋長的心情極煩,沒有人知道他為甚麼煩。


    尼格酋長居住的地方,可以說是世界上最豪華的住宅之一,完全建立在沙漠上。在
這所豪華住宅的附近,還有著遊牧民族的帳幕。


    沒有人知道尼格酋長為甚麼心情煩躁,他的幾個親信更想不出原因來。昨天,在幾
個酋長的獵鷹比賽中,尼格酋長蓄養的幾隻獵鷹,成績極好,壓倒了其他所有參加比賽
的獵鷹,替尼格酋長帶來了高度的榮譽,酋長應該高興才是。


    可是酋長一點也不高興。一早,他登上了他那輛特製的鍍金車子,當他平時最喜愛
的一個姪子,提醒他還有一天,就是新的一年開始之際,他陡然之間,大發雷霆,罵道
:「我們有自己的新年,你是不是伊斯蘭教徒,怎麼忘了這一點?」


    那少年被罵得臉色發青,一句話也不敢說。


    酋長姪子的話其實沒有錯,那一天,是公曆的十二月三十日。


    酋長心情煩躁的消息,迅速傳了開來,每一個人都戰戰兢兢,唯恐得罪了酋長。因
為在這塊幾乎是浮在厚達一公里的石油層上的土地上,酋長擁有至高無上的統治權,他
的命令,就是法律,誰也不敢得罪他,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酋長上了車,命令將車子駛到沙漠中去兜風。當車子在沙漠中疾駛之際,遇上了幾
個牧民,酋長給了他們每人一枚金幣,作為賞賜。這是尼格酋長的慣例,表示他對屬下
人民的愛護。


    然後,車子停在一個看來十分殘舊的帳幕之前──這是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那天和酋長在一起的,一共有三個人,一個是司機,另一個是保鑣,還有一個,是
能言善道,擅於即席講笑話,專使酋長開懷大笑的隨員。


    三個人事後,在黃絹代表了阿拉伯國家聯盟,來到酋長國,調查酋長在失蹤前有甚
麼奇怪的行動之際,這三個人都異口同聲地說:「酋長曾命令在達爾智者的帳幕前停車
,都使我們感到奇怪。」


    達爾智者,是部落中的一位智者。整個酋長國,其實就是一個游牧部落,要不是在
土地下埋藏著石油,尼格酋長別說坐不了汽車,連住所也不過是帳幕。石油業帶來了財
富,卻並不能改變落後,智者在部落中,還受著部落人民的尊敬。


    也由於這一點,所以酋長有自己的權威被削弱了的感覺,平時對達爾智者,根本不
理不睬。可是這天,他在停車之後,卻下了車,走進達爾智者的帳幕中去。


    當天,他在達爾智者的帳幕中,耽擱了大約半小時。三個人在外面等著,寒風吹得
他們幾乎昏過去,但是沒有酋長的命令,他們既不敢進帳幕去,也不敢在車上等──酋
長下了車,他們安坐在車中,這是大大的不敬,何況今天酋長的脾氣不好,他們可不敢
冒這個險。


    酋長在帳幕之中,和達爾智者談了些甚麼呢?那三個人的印象是,尼格酋長出帳幕
的時候,滿懷著心事。


    去調查的黃絹,當然要去見一見達爾智者,去問一問,尼格酋長當天和他談了些甚
麼。


    黃絹去的時候,也帶著那三個人,仍然由酋長的司機駕車。那個擅講笑話的隨員,
自從酋長失蹤之後,沒有說過任何笑話,只是愁眉苦臉。當車子在帳幕前停下之後,黃
絹下了車,冒著強烈的風,走進了帳幕之中。


    達爾智者盤腿坐在帳幕中心看書,黃絹進來,他連頭都不抬起來。


    帳幕之中十分寂靜,除了達爾智者偶然翻動殘舊的羊皮書,發出一兩下聲響之外,
就是強風吹打著帳幕時發出的「啪啪」聲。


    黃絹知道阿拉伯部落中「智者」的地位,雖然她在卡爾斯將軍的國家中,發號施令
已慣,但是在這個殘舊的帳幕之中,她卻也不敢胡來。


    她找了一個有著刺繡,但是顏色早已淡褪了的墊子,坐了下來,打量著達爾智者。


    她無法猜測達爾智者的年齡,看來應該超過七十歲了。雪白的長鬍子,將他滿是皺
紋的臉,幾乎遮去了一大半,可是在舊羊皮書上移動的眼光,看起來還是十分有神。


    沉默維持了相當久,黃絹好幾次忍不住要開口,但是都忍了下來。直到她聽到達爾
智者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知道,事情快開始了。


    達爾智者在吁了一口氣之後,托了托他那副老花鏡,視線仍然停留在舊羊皮書上,
用一種十分沉緩的聲音問:「有甚麼問題?」


    黃絹聽到了這樣的發問,一時衝動,幾乎想問達爾智者:「尼格酋長到哪裡去了?



    但是黃絹畢竟不是阿拉伯人,不會把智者當作是無所不能的先知。她來看達爾智者
的目的,只不過是想了解尼格酋長在失蹤前,究竟和達爾智者講了些甚麼。


    因為尼格酋長在見了達爾智者之後,據和他在一起的那三個人說,酋長顯得十分憂
鬱,而且過了沒有多久,就突然作出了到夏威夷去的決定。


    黃絹也知道,不管尼格酋長私下對達爾智者有甚麼不滿,他總是阿拉伯人。阿拉伯
人對部落中的智者,有著一種天主教徒對神父的崇敬,當他們心中有難以解答的疑難之
際,會去向智者傾訴,尋求解答。所以,尼格酋長究竟說了一些甚麼,就是一項十分重
要的線索。


    黃絹吸了一口氣,道:「我想知道,若干時日之前,尼格酋長曾經來見你,他和你
講了些甚麼?」


    達爾智者一聽,抬起了頭來,托高了眼鏡,向黃絹望了過來。他的聲音仍然是這樣
沉緩,道:「任何人和我之間的談話,除了真神之外,我不會轉述給任何人聽!」


    黃絹的心裡有點惱怒,但是在表面上,她仍然維持著對智者應有的恭敬。她道:「
你必須告訴我,因為在和你會面之後,尼格酋長有一項非常奇異的行動。他到了一個遙
遠的地方,然後失蹤了,幾個月來,找不到他的蹤影。我是受整個阿拉伯世界的委託,
調查他的下落的人,所以請你告訴我!」


    黃絹不能肯定,達爾智者是才知道尼格酋長失蹤的消息,還是早已知道了的。總之
,他聽了之後,一點震驚的神態也沒有,只是緩緩抬起了頭,看著帳幕的頂部,一副沉
思的神情。


    黃絹等了一會,未見他開口,有點不耐煩,又道:「請你──」


    可是她才講了兩個字,達爾智者就作了一個手勢,令她別再講下去。然後,他又沉
默了片刻,才道:「尼格並沒有失蹤!」


    黃絹實在忍不住,她要切切實實地找出尼格酋長的下落來,而並沒有興趣和任何人
來打原始哲學上的啞謎。她加強語氣,道:「酋長是失蹤了,在一種很神祕的情形下失
蹤的,可能有敵人──」


    達爾智者陡然低下頭,直視向黃絹。他的眼光是那麼有神,以致當他向黃絹逼視過
來之際,黃絹不由自主住了口。智者緩慢地揚起手來,道:「敵人?只要心裡沒有敵人
的話,敵人就不存在!」


    黃絹苦笑了一下,她不想爭辯。這種問題爭論下去,是永遠沒有結論的,這似乎只
是信仰上的問題。


    智者接著說:「尼格沒有失蹤,他在見他樂於見到的人,在做他樂於做的事!」


    黃絹皺著眉,一時之間,不知道這樣說法是甚麼意思。她正想再問,智者接下來所
說的話,卻令黃絹感到了震動。


    達爾智者接著道:「由於你是代表著整個阿拉伯世界來的,我可以告訴你一點。尼
格來見我,是因為他的心中有疑難,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接受一項邀請。」


    黃絹聽到這裡,心中已經陡然一凜──「一項邀請」,這是甚麼意思?


    達爾智者接著道:「尼格有了一切,他自以為已經有了一切,可是他為甚麼還要受
不住一項邀請的誘惑呢?那只證明他實在是甚麼也沒有,有了一切,只不過是表面上的
情形而已。我告訴他,如果一個人要追求自己很想得到的,那他應該去追求。」


    黃絹仔細思索著這幾句話,那幾句話,聽來還是十分空泛的,但是卻又像是有所指
而言。黃絹覺得自己已經掌握到了一點線索,是以她又道:「請問,誰邀請尼格酋長?



    智者搖頭道:「不知道!」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不但我不知道,連尼格自己
也不知道!」


    黃絹忍住了不滿,再道:「他到甚麼地方去?他去了之後,會得到甚麼?」


    這一次,黃絹得到的回答,更加空泛:「他會到他該去的地方去,他並不是應該得
到甚麼,而是應該放棄些甚麼。近年來的生活,使每一個人的心靈蒙垢,能將這種污垢
清洗掉,這就是他所求的!」


    黃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技巧地試圖在智者的口中,問出尼格酋長還說了一些甚
麼,可是卻沒有結果。達爾智者最後的一句話是:「我對你說的話,當時也曾對尼格說
過!」


    然後,他又專心一致地去看那些舊羊皮書,盯著寫在舊羊皮書上那些彎彎曲曲的文
字,再也不理睬黃絹的任何問題。


    黃絹會見達爾智者,可以說毫無結果,也可以說有了一定的線索。


    那時候,黃絹已經通過了外交途徑,取得了美國中央情報局方面的全部資料。對尼
格酋長的失蹤,也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


    可是,尼格酋長可能是接受了「一項邀請」這一點,卻是連中央情報局的調查小組
都不知道的。


    黃絹的推斷是:有人,製造了一個極動人的理由(還有甚麼理由,可以打動像尼格
酋長這樣的人,黃絹想不出來),使尼格酋長到了毛夷島。然後,在尼格趨向針尖峰之
際,令他失蹤。這個人是甚麼人呢?黃絹立即想到的一個人,就是亞洲豪富王一恆。


    在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報告書中,黃絹知道王一恆曾派人密切注意尼格酋長的行蹤,
並且派了人跟蹤他。


    一個亞洲豪富,雖然他的商業活動是國際性的,營業範圍遍及全世界,但是這樣「
關切」一位阿拉伯酋長國的首腦人物的行動,自然極其可疑!


    所以,黃絹就決定來見王一恆,直接向王一恆詢問,他為甚麼要這樣做?


    以黃絹如今的身分而言,她要做任何事,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便利。譬如說,別人
要見王一恆,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但如果有人掛上了「阿拉伯大聯盟貿易代表團
團長」的名銜,要去見王一恆的話,那自然容易多了。


    黃絹要見王一恆的信件,是由此間的一個阿拉伯國家領事館代發的。


    當這封信,由王一恆的祕書之一許小姐,照經常一樣,在上午十時左右,送到王一
恆的辦公室之際,許小姐盡了她做祕書的最佳服務,她解釋道:「這個阿拉伯大聯盟貿
易代表團,好像是新成立的,以前,從來也未曾聽說過。而且,團長還是一位女性,這
真是一件打破阿拉伯傳統的事。」


    王一恆本來已經決定要接見這位訪客的了,聽得許小姐這樣說,他遲疑了一下,道
:「是不是有問題?」


    許小姐道:「不會是假冒的,我已經向領事館方面覆查過。這個團長,黃絹女士,
是卡爾斯將軍面前的紅人,身兼數職,權傾朝野,在整個阿拉伯世界中,和卡爾斯將軍
有相等的影響力。」


    王一恆點頭道:「好,安排時間見她。」


    許小姐離開之後,王一恆又拿起了那封信來看了一下。


    「有重要事項與閣下商議」──王一恆憑他敏銳的感覺,感到這個名字看來像是中
國人的「團長」,有點來意不善。不過,他也無法想到,黃絹要見他,會和尼格酋長的
失蹤有關。




    黃絹望著原振俠,原振俠把酒杯放在眼前,慢慢地轉動著,燈光透過琥珀色的酒,
產生一種奇異的光采。黃絹道:「怎麼樣,明天是不是和我一起去見王一恆?」


    原振俠有點自嘲地回答:「算是你的隨員?」


    黃絹道:「可以說是顧問。整件事,可能是一項巨大的國際陰謀!」


    原振俠低嘆了一聲,道:「你還是不明白,事情越大,對我來說,越沒有興趣。我
再說一次,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並不像你,是一個有資格可以在國際事務中,
叱吒風雲的大人物!」


    黃絹的聲音很沉著,道:「你曾經對我講過你的理想,你告訴過我,你學醫,只不
過是為了追求知識,目的並不是作一個醫生。」


    原振俠攤了攤手,道:「正如你所說,那是過去的事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多少有幾分傷感,也使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以往和黃絹
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場大風雪,他和黃絹在山洞裡的那幾天,兩個人融成一個人的
那種狂熱。


    黃絹停了半晌,道:「想不到你對那麼詭祕的事,也失去了任何興趣!」


    她一面講,一面站了起來,指著早已在茶几上的一個文件夾,道:「這是美國中央
情報局,調查尼格酋長失蹤的報告書全文,調查小組的負責人,是一個叫溫谷的上校。
你不妨看看,經過十分曲折離奇,像奇情小說一樣。」


    原振俠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句,黃絹又道:「明天我會和你聯絡,要是那份報告書
能引起你的好奇心,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去見王一恆。」


    原振俠喝下了一口酒,點了點頭。


    黃絹向門口走去,一面道:「事情實在很怪異,老實說,我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助手
!」


    她已來到了門前,原振俠跟在她的後面,當黃絹在門前停下來,準備打開門之際,
原振俠剛好在她的身後,兩個人靠得極近。黃絹的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原振俠很自然
地伸出手,輕輕摟住了她的腰。


    黃絹的呼吸有點急促,向後微仰著頭,望向原振俠。原振俠的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他在那一剎間,在黃絹明澈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種異樣的幽怨。


    黃絹應該不會有這樣的眼神的,至少原振俠絕沒有期望著這樣的眼神。可是如今,
她看來是那麼幽怨,再也不像是一個有著權威的女強人,只像是一個有著無數心事要傾
訴的年輕女孩。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完全陶醉在她那種比酒還醇的眼神之中,他低下頭去,黃絹緩
慢地閉上眼睛,長睫毛在顫動。然而,就在嘴唇快要相接,氣息已可互聞之際,黃絹陡
然低下頭,打開門,掙脫了原振俠的擁抱,走了出去。


    砰然的關門聲,使得原振俠又從昔日的夢中,驚醒了過來,他又怔怔地站了一會,
才轉過身來。對於黃絹留下來的那份東西,他實在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任由它放在茶
几上,走進了臥室,在床上倒了下來。可是躺在床上之後,思潮起伏,翻來覆去了好久
,仍然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他嘆了一口氣,走到客廳,把那份報告書拿起來,翻閱著。正像黃絹所說的那樣,
尼格酋長失蹤的經過,是這樣神祕,立即就吸引了原振俠全部的注意力。


    等到他詳詳細細看完那份報告書之後,曙光已經透進了窗帘。原振俠只考慮了一分
鐘,就已經有了決定──不單是為了可以有更多的機會和黃絹在一起,也為了尼格酋長
的失蹤,實在太神祕了,他要向醫院請假!


    向醫院請假的過程,其實是一個和院長激烈爭議的過程,歷時一小時。最後,憤怒
的院長吼叫道:「請假,我絕對不准,除非你辭職!」


    原振俠嘆了一聲,道:「好,我辭職,我會在最短時間搬出醫院的宿舍!」


    院長聽得這樣的回答,不禁呆了片刻。原振俠是一個十分盡職的醫生,醫院失去了
他,是一件可惜的事,但是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地步,看來是無可挽回的了。院長重
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走吧!」


    原振俠在走出院長的辦公室之際,心中也不覺帶著一絲歉意。


    離開了醫院之後,他通過一個阿拉伯國家的領事館,和黃絹取得了聯繫。他一開始
就說:「我決定和你一起去看王一恆。」


    黃絹發出了一下高興的呼叫聲,道:「請你先到我住的酒店來。」


    黃絹住在全市最豪華的酒店的一間大套房中。原振俠在見到黃絹之前,見到了至少
八個以上,穿著黑衣裝,面目陰森的護衛人員。


    原振俠對於黃絹目前的這種生活、地位,一點也不欣賞。雖然這樣豪富權貴的生活
,幾乎是人人欣羨的,但是原振俠有他的一種知識份子的高傲。而黃絹權勢的由來,卡
爾斯將軍,又是那樣不堪的一個「小丑」型的人物,這更使原振俠感到厭惡。


    原振俠竭力抑制著自己的這種厭惡,而事實上,在看到了神采飛揚的黃絹之後,這
種厭惡感,也大大減低。


    黃絹今天穿著一套極其得體大方的衣服,看來不但美麗,而且高貴,但是又絕不掩
蓋她全身洋溢著的,那股逼人而來的青春氣息。


    原振俠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黃絹道:「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小時,我
們之間,可以先交換一下對整件事的意見?」


    原振俠攤開了雙手,道:「全然是無可解釋的!」


    黃絹坐了下來,將她一雙優雅的腿,美妙地斜側向一邊,道:「一定有解釋的,一
個人,一輛車,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分鐘時間內,消溶在空氣之中!」


    原振俠轉過頭去,望著壁上的一幅油畫,道:「可是已知的事實,就是這樣。」


    黃絹揮著手,道:「我卻感到,這其間有一個重大的陰謀在,一切全是精心策劃的
結果,目的是綁架尼格酋長。」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道:「綁架的目的,無非是勒索,何以還未曾有人開條件出來
?」


    黃絹冷冷地道:「勒索金錢,只不過是小規模匪徒的目的,更大的陰謀,是製造混
亂,從中取利。譬如說,陰謀者在道吉酋長國製造了混亂,將早已收買好了的人捧上台
去當酋長,那麼所得的益處,比任何勒索得來的金錢,不知要多多少?」


    黃絹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雖然要執行這樣的陰謀,過程如何,還全然不可思議
,但黃絹的這種假設,卻是可以接納的。


    原振俠想了一想,道:「你的意思是,世界上能主持這樣大陰謀的人,並不是太多
?」


    黃絹道:「是,王一恆可以夠條件了!」


    原振俠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王一恆這樣的大豪富,如果真是陰謀的主持人,那麼,
這是甚麼樣的一件大事!不知道要牽涉到國際上多少事和人!


    黃絹和原振俠兩人,這時當然想不到,引誘尼格酋長到毛夷島去的,只不過是那份
請柬,那份神祕的請柬。




    和其餘五個人一樣,尼格酋長也連續三年,收到這份神祕的請柬。開始的第一年,
他連注意都未曾注意,第二年,他也一笑置之,第三年,當他又收到這樣的請柬之際,
他仍然沒有將之放在心上。可是,就在這時,卻發生了一件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情。即使
是事後來調查的黃絹,當時也不知道,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尼格酋長和他的眾多兄弟中
的一個。


    這可以說是這個酋長國的「宮廷」祕密──尼格酋長的這個兄弟,暗中勾結,收買
了一批武裝部隊中的軍官,已經向尼格酋長作出了最後通牒,逼他放棄酋長的頭銜,而
由這位陰謀的策動者來繼任酋長。


    尼格酋長花了三天時間,去了解他自己的處境,發現他的處境,比他敵人告訴他的
還要糟。看來除了照敵人所說的,到瑞士去避難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當然,就算到瑞士去,尼格酋長的日子還是可以過得很好,但是,那是變相的放逐
,尼格酋長還想做最後的掙扎。當他向幾個鄰國的元首作了試探,而反應冷淡之後,他
想到了那份請柬。


    對一個沒有甚麼要求的人而言,這樣的一份請柬,除了引起強烈的好奇之外,不可
能再有其他的後果,但是對一個有某種強烈要求的人而言,那就大不相同了。


    尼格酋長先去請教達爾智者,在達爾智者那裡,他其實並沒有得到甚麼,他就下了
決定,應邀到毛夷島去。當他駕著車,在駛向針尖峰去之際,他只想到一件事,要見到
陰謀策動者的失敗!


    尼格酋長到毛夷島的原因,就是那麼簡單,黃絹當然想不到。因為酋長喜歡自己處
理信件,三年來連續收到請柬的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黃絹和原振俠又作了一些猜測,都不得要領。和王一恆約會的時間快到了,黃絹先
站了起來,道:「委曲你一下,算是我的顧問!」


    原振俠倒不在乎甚麼,反正他已經決定和黃絹在一起調查這件事了。他只是道:「
王一恆絕不是一個容易應付的人!」


    黃絹自負地笑了一下,道:「我也不是,你也不是!」


    原振俠笑了起來,和黃絹以及她的隨員,一起離開了酒店。




    在裝飾豪華的會客室中,等了不到三分鐘,一個看來很有禮貌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道:「我是王先生的會談祕書,請問你們要選擇甚麼語言來商談?」


    黃絹哼了一聲。這種氣派,作為一個國家元首也未必有,原振俠道:「英語或者法
語,中國話也可以!」


    那年輕人道:「王先生會寧願選擇英語。請問,是不是有甚麼文件,要先給王先生
看?」


    黃絹有點沉不住氣,道:「沒有,約定的時間已經快到了吧。我想,王先生一定會
準時!」


    那年輕人道:「是!」


    那年輕人轉身走了出去,又過了幾分鐘,他又走回來,道:「請到王先生的辦公室
去!」


    黃絹揚了揚眉,站了起來,挺著身,向前走去。原振俠跟在她的後面,不免有點緊
張。


    這時,王一恆的心中,也有點緊張。他在全世界範圍內的活動,和整個阿拉伯世界
,也有著密切的聯繫。有很多事業的利益,是隨著阿拉伯集團的意向而轉移的,尤其阿
拉伯集團,控制著工業生產上所不可缺的能源!


    王一恆不知道這個突兀的代表團,會給他甚麼麻煩,他已經告訴自己,一定要小心
、客氣地應付。


    約定的時間到了,王一恆移動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和文具。桌邊的一盞紅燈亮起,這
表示辦公室的門,會在兩秒鐘之後打開,而來人就會出現在眼前。


    王一恆一向很注意禮貌,所以在他的辦公桌上,才會有這樣的裝置,可以使他及時
地從他那寬大的辦公桌後站起來,歡迎來客。


    王一恆將椅子向後略推了推,站起身來。也就在這時,門無聲地滑開,黃絹走了進
來。


    王一恆已經準備好了笑容,和表示歡迎的手勢,可是當他一看到黃絹時,他陡地呆
住了!


    他禮貌的笑容,變成僵凝在他的臉上。他的身子甚至未曾完全站直,就凝住了不動
,視線直留在黃絹的臉上。


    他那種神態,使得才進來的黃絹,也不禁陡地呆了一呆。不知道是應該繼續走進來
好,還是停留不動,等待這位亞洲豪富,改變了他這種奇怪的神態再說。


    黃絹也望向王一恆,看起來比照片年輕些。六十歲左右,而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為
輕,正是一個男人最成熟的時刻。


    王一恆的身形相當高,而且堅實,看起來簡直是一個運動家,髮型成熟而不古怪。
除了這時,他的笑容和姿態看來十分古怪之外,他可以說是一個充滿了男性魅力的人。
尤其想想他在事業上,獲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時,他就更具有一種令人心折的丰儀。


    而這時候,王一恆體內的血液流轉,至少比平時快了一倍,以致他可以聽到自己劇
烈的心跳聲。


    黃絹的出現,真正令他怔呆了。一個阿拉伯貿易代表團的團長,就算是一個女性,
又怎麼可能是這樣年輕,這樣美麗的一個女郎!王一恆男性的本能,這時像是火山爆發
一樣,不可遏止──這樣的美女,他想,應該是我的妻子!


    這是一種很突兀的想法,似乎是絕對無稽的,但也是最直接的想法。王一恆從來也
沒有對任何女性有過這樣的想法,但這時,這種念頭,卻像是焦雷一樣,一下接一下襲
向他。


    黃絹靜了幾秒鐘,看到王一恆仍然維持著那種古怪的神態,她只好繼續向前走來。
王一恆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隨著黃絹的移動,向他鼻端飄過來。這時,他只感到向
自己移過來的不是一個人,是一團雲,一個幻夢,這使得他的心跳更加劇烈。


    在那一剎間,他感到自己不再是一個成功的豪富,而只像是一個用發顫的手,想將
費了一夜工夫寫好的情書,交給心愛女友的一個少年!


    跟在黃絹後面進來的原振俠,也立即注意到了王一恆的神態有點不正常,他故意發
出了一點聲響。王一恆的祕書也走了進來,大聲道:「王先生,這位就是──」


    祕書介紹黃絹的頭銜,把王一恆從難以形容的興奮、迷惘和聯想中驚醒過來。他在
剎那之間,恢復了常態,道:「歡迎光臨,請坐!」


    黃絹鬆了一口氣,剛才那幾秒鐘,她實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作為一個如此美麗
出眾的女郎,她當然經歷過不少男人一看見她就失態的場面。但是她卻也絕想不到,王
一恆一見到她,心中所想的是甚麼。


    她也客氣地道:「幸會!幸會!」


    她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王一恆握住了她的手。雖然只是輕輕的一握,已足以使
得他手心冒汗。當他縮回手來之後,他自然不好意思在自己的衣服上把手心的汗抹掉,
只好讓它繼續冒汗。


    當黃絹和原振俠坐下之後,他也坐了下來,眼皮略向下垂,看起來是一副深思熟慮
的樣子。但實際上,卻是在恣意欣賞黃絹那雙優美的小腿。


    他感到口中發乾,所以在開口之前,先舔了一下嘴唇,才道:「黃團長有甚麼貿易
上的問題,只管提出來好了,我一定盡力使雙方都有利。」


    黃絹直視王一恆,聲音極其鎮定,道:「其實,我來,只是想向王先生問一個問題
!」


    王一恆睜大眼,他感到事情有點不尋常了。


    黃絹不給對方以更多考慮的機會,霍然站起來,以加強她所講的話的壓力。她提高
了聲音道:「請問,閣下為甚麼要派人,去跟蹤尼格酋長在夏威夷的行動?」


    王一恆陡然震動了一下,也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這時,辦公室中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祕書在一旁,目瞪口呆,不知道發生了甚
麼事,原振俠沉著臉,王一恆和黃絹對望著。


    剛才,王一恆一看到走進來的黃絹,心中所湧起的那股念頭,使他覺得自己就像是
一頭獵豹,看到了最佳的獵物。


    這時,他心中的感覺是:自己還是獵豹,但是獵物卻不是普通的獵物。看來不知道
要經過多麼艱辛的追逐,才能將獵物追到手。


    他派人去跟蹤尼格酋長的事,一直是一個祕密。在酋長失蹤之後,王一恆倒也曾擔
心過一陣子,怕事情會牽涉到他的身上,但是一直只是阿拉伯集團和美國政府之間的反
覆交涉。


    他也已經知道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溫谷上校,曾經盤問過三橋武也,他也準備接受中
央情報局的訪問。可是中央情報局的人,一直沒有來,如今卻來了一個阿拉伯世界的代
表。


    這個代表,王一恆已經知道──這個代表雖然是這樣出色的一個美人兒,自己也下
了決心,要把她當作獵物一樣獵到手,但是現在,至少在目前的情形下,這個美麗的女
郎,充滿了挑戰的意味。


    王一恆若是害怕挑戰,決計不會這樣成功,而獵物如果太容易到手,他也不會有太
大的興趣。他挺了挺身子,維持著禮貌的微笑,兩個人仍然站著,互相盯著對方。


    王一恆沉著聲,道:「我非回答這個問題不可?」


    黃絹冷冷地道:「我看最好是回答。」


    王一恆的神情變得很輕鬆,先作了一個手勢,請黃絹坐下來,可是黃絹卻只是盯著
王一恆。王一恆自己坐了下來,仰著頭,望著黃絹。這樣的姿勢,可以使得他心中感到
自己佔著優勢,雖然黃絹的目光咄咄逼人!


    王一恆用一種十分悠然的語氣道:「好,只不過是為了私人的理由!」


    黃絹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怒意。當怒意在她俏麗的臉龐上閃過之際,原振俠也不免
感到了一陣心寒,他感到了黃絹性格上殘忍、專權的一面。也許正是由於黃絹性格中有
這樣的一面,才會使她和那個橫暴的獨裁者卡爾斯將軍處在一起。


    美麗的臉龐上帶著寒霜,甚至聲音也是冰冷的:「王先生,這不成理由!」


    王一恆針鋒相對:「除此之外,無可奉告!」


    黃絹陡然揚起手來,看她的樣子,她像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意,想要出手去掌摑對
方。可是當她揚起手來之際,她卻接觸到了王一恆盯著她的那種嘲弄似的眼光。這種眼
光,使黃絹陡然感到,這個對手,不是普通的對手!自己如果不是小心應付,不但可能
一無所獲,而且可能有極大的損失!


    當黃絹一想到這一點之後,她揚起的手,在半空中只停頓了極短的時間,就改變了
動作,變成了十分優雅地掠了一下她的長髮。然後,在她的臉上,也浮起微笑,同時,
坐了下來。


    在一旁的原振俠,看到了這種情形,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


    黃絹和王一恆都不是普通人,原振俠心中這樣想。他們,全是屬於人類中的精英,
天生有一種本領,可以使得他們自己與眾不同,高高在上!


    而自己呢?原振俠心中繼續想。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普通人,和黃絹
之間,有著絕對無法接近的距離!


    原振俠的心中又低嘆了一聲,在這時候,他聽得黃絹用十分美妙的聲音道:「王先
生,你可曾想到過,一個重要的阿拉伯領袖失蹤了,而在失蹤之前,這個人又曾受過你
的監視,這樣的事,會引起甚麼後果?」


    黃絹開始在出言威脅了,可是王一恆雙手交叉,放在腦後,看來神態更是悠然,道
:「後果?我已經看到了後果之一,是黃小姐你大駕光臨。」


    黃絹立時道:「是的,那只是後果之一。如果我來訪,而沒結果的話,那就只好認
定,尼格酋長的失蹤,是閣下精心策劃的行動。」


    王一恆心中暗叫了一聲「厲害」,可是表面上卻全然不動聲色。


    黃絹接著道:「這樣,王先生,閣下就會成為整個阿拉伯世界的敵人!」


    王一恆放下雙手來,笑著,道:「那我只好儘量和以色列結盟了,哈哈!」


    黃絹揚了揚眉,道:「一點也不好笑,王先生。卡爾斯將軍在全世界各地的影響力
,你是應該知道的!」


    王一恆無法維持悠然了。卡爾斯將軍是世界各地恐怖份子的組織者和訓練者,這一
點,稍有國際常識的人都知道。黃絹的威脅,來得太直接了,不但使他震動,也使他惱
怒!


    王一恆盯著黃絹,如果不是他在第一眼看到黃絹時,心中就有了那個祕密意願的話
,他早已叱責著,將黃絹趕出去了。


    這時,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道:「哦,看來我該和你合作才是?」


    黃絹道:「最好是那樣!」


    王一恆欠了欠身子,道:「還是我剛才的回答,純粹是為了私人的理由──」


    王一恆才講到這裡,黃絹又站了起來。王一恆作了一個手勢,道:「其中有一點曲
折,十分有趣。但是我絕不習慣接受人家的盤問,如果作為朋友間的閒談,我倒可以毫
不保留地說出來──黃小姐,今晚你有空嗎?」


    在劍拔弩張的談話中,王一恆竟然話鋒一轉,問黃絹今天晚上是不是有空來,這也
使得黃絹怔了一怔。但是她卻立時倔強地接受了挑戰,道:「有,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
!」


    王一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好,請等一等,我請祕書安排時間和地點!」


    他一面說,一面按下了通向祕書室的對講機按鈕。原振俠心中想:這兩個人,一個
是著名的豪富,一個代表著一股龐大的勢力,這真是棋逢敵手了。黃絹邀自己來幫忙,
可是看起來,自己完全插不進手去。至少,在他們兩人一見面之後的交談之中,自己就
完全沒有加上一句話的機會!


    王一恆按下了按鈕,剛要對著對講機說話,就聽得對講機中,突然傳出急促的聲音
:「王先生,有一位陳先生,一定要來見你!」


    王一恆感到十分狼狽,這種情形,出現在他這樣身分地位的人的辦公室之中,太不
正常了,這證明他的組織,十分散漫。尤其黃絹立時現出一種不屑的神情來,那更使得
他尷尬、生氣。


    他向著對講機,表示出他這樣身分的人應有的憤怒,斥道:「我已經吩咐過,不見
任何人──」


    祕書的聲音竟然打斷了王一恆的話:「可是,王先生,那位陳先生──」


    祕書的話也未能說完,又聽得另一個聲音,帶著哭音,在叫:「舅舅,是我,我一
定要見一見你!」


    原振俠一聽得那哭叫聲,就不禁呆了一呆:這聲音好熟!那一定是一個和自己十分
熟稔的人。可是原振俠在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那是甚麼人來。


    在王一恆更感到狼狽,還來不及說話時,黃絹已咯咯笑了起來,道:「看起來,今
天晚上,我倒有空,是你沒有空!」


    王一恆一時之間,無法應付黃絹的諷刺。而這時候,對講機中傳來了祕書的急叫聲
:「喂!喂!你不能進去!」


    同時,有重物墜地的聲音,和好幾個人的驚叫聲,還夾雜著那個人帶著哭音的叫聲
:「舅舅!我有要緊的事,要見你!」


    原振俠也站了起來,和黃絹交換了一下眼色。辦公室的門上,已經傳來了撞擊聲。
王一恆十分氣憤地重重按下了一個按鈕,辦公室的門打開,一個人幾乎是直仆跌了進來
的。


    那個人一進來,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辦公室中還有別的人在,直衝到了辦公桌之前
。如果不是有一張辦公桌隔著,他一定直撲到王一恆的身上了!


    他的雙手撐在桌上,大口喘著氣,額上青筋暴綻,滿臉都是汗珠。一看到他的情形
,就可以知道他正遭逢著極大的困難。


    而當這個人站定了身子之後,原振俠也呆住了!


    剛才他一聽得那哭聲,就肯定那是一個熟人所發出來的聲音,但是他無論怎麼想,
也想不到會是這個人──衝進王一恆辦公室來的人是陳維如!


    原振俠從來不知道,陳維如是這個大富豪的外甥。陳維如剛才叫王一恆舅舅,舅舅
和外甥,那是極其親密的親屬關係!


    原振俠張大了口,還未曾叫出陳維如的名字來,陳維如已經叫了起來:「舅舅,我
殺了她!我殺了她!」


    王一恆怒道:「你胡說八道甚麼?」


    陳維如繼續喘著氣,道:「我殺了她!」


    原振俠心中更是吃驚。陳維如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正常,這一點,自他在醫院中出了
錯開始,原振俠已經知道了。如今,他又說自己殺了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一面
想,一面向前走出了一步,可是黃絹卻一伸手,拉住了他,向他使了一個眼色。


    原振俠發急,指著陳維如,道:「他是──」


    原振俠的話還沒有說完,已經被王一恆的怒吼聲壓了下去:「住口!你沒看到我有
重要的客人?」


    陳維如全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直到這時,他才轉頭,向一旁看了一下。當他
看到原振俠時,他整個人都震動得彈跳了一下。


    陳維如顯然也絕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原振俠,所以才會這樣震動。


    他在震動之後,張大了口,一時之間,出不了聲。雖然那只是極短的時間,只不過
幾秒鐘,但是也已使得王一恆在混亂之中,有了喘一口氣的機會。


    也就在這時,兩個祕書,神色慌張地衝到辦公室門口,不敢進來。王一恆向他們作
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後退,同時,他再運用按鈕,把辦公室的門關上。


    他的辦公室,有著完善的隔音設備。剛才,陳維如在外面,可能已經吵了很久了,
要不是王一恆按下了對講機的按鈕,外面的聲音,也傳不進來。


    門關上之後,王一恆心念電轉:陳維如究竟幹了些甚麼事?他說他殺了人,那怎麼
可能?陳維如是他的外甥,他自然知道他的為人,殺人?那實在是不能想像的!


    陳維如是王一恆的外甥,而且,是王一恆唯一的親人。王一恆有一個妹妹,就是陳
維如的母親,在陳維如十二歲那一年,他的父母在一宗車禍中喪生。那時,他們在英國
居住,王一恆在接到了噩耗之後,到了英國,安排了喪事,曾和少年的陳維如作了一番
談話。


    王一恆當時的意思,是要陳維如從英國搬到他身邊來,但陳維如卻拒絕了。陳維如
的父親有不少遺產,足可以使陳維如受高等教育,王一恆也只好由陳維如自己決定。


    陳維如是一個十分有志氣的人。在醫學院畢業之後,雖然他來到了這個亞洲城市,
可是他自己從來也未曾提及過王一恆是他的舅舅。而事實上,作為一個出色的外科醫生
,他有獨立生活的條件,也不必在任何地方,去依靠他這個聲勢烜赫的舅舅。


    所以,原振俠和陳維如雖然是好朋友,也不知道他和王一恆有這樣的親戚關係。


    這時,王一恆心中所想到的:陳維如若不是遭到了極度的困難,絕不會來找他。然
而,說他殺了人,王一恆卻也不相信!


    從陳維如突然闖進來,到這時,實際上的時間,只怕還不到一分鐘,但是各人心念
電轉,卻已想了不知道多少事。黃絹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她想到的只是:王一恆
有麻煩了,這可能對自己有利!


    原振俠的心中也亂極。陳維如會殺人,這對他來說,也是不可想像的事!然而,在
這時,陳維如又一面哭著,一面叫道:「振俠,我殺了她!」


    黃絹已經從原振俠的行動上,看出原振俠是認識衝進來的那個人的,可是王一恆卻
未曾想到。原振俠是用阿拉伯代表團團員的名義,走進他的辦公室的,這叫王一恆如何
想得到,他的外甥會和他是好朋友!


    情形是如此之混亂,王一恆這樣能幹的人,一時之間,也覺得手足無措起來。


    原振俠走向前去,抓住了神態失常的陳維如的雙臂,用力搖著他的身子,道:「你
殺了甚麼人?」


    陳維如大口喘著氣,道:「她!她!」


    原振俠道:「她是甚麼人?」


    陳維如突然哭了起來,身子激烈地發著抖,看來真是不正常到了極點。一面哭,一
面叫道:「其實,我不是殺了她,她不是她,她不是她!」


    在任何人聽來,這都是一個精神失常者的胡言亂語──陳維如一面說「殺了她」,
一面又說「不是殺了她」,還有「她不是她」,更是莫名其妙之至!


    可是,原振俠卻心頭狂跳了起來,剎那之間,他想到昨天,在陳維如的住所之外,
電燈柱下,陳維如問過他的話。當時,陳維如曾問:「她是不是她?」


    在這個問題中,原振俠只知道其中的「她」,是陳維如指自己的妻子徐玉音而言。


    這個問題是毫無意義的,可是在當時,陳維如還有一句聽來更沒有意義的話:「她
已經不是她了!」那時候,原振俠只好把陳維如當作精神恍惚,在胡言亂語。


    然而,此際,陳維如說他「殺了她」,又說「殺的不是她」,那問題就嚴重得多了



    剎那之間,原振俠只感到全身泛起了一陣寒意,甚至一開口,有點口吃。他問道:
「你……殺了人?殺了……玉音?」


    陳維如的淚下得更急,抽噎著道:「是,我殺了她!我實在無法忍受,她……她是
一個陌生人,我實在無法忍受!」


    「她是一個陌生人」這句話,原振俠也不是第一次聽到,就在昨天晚上,陳維如也
曾講過。原振俠還未曾進一步問,已聽得王一恆發出一下呻吟聲來。


    王一恆已經感到,陳維如真的殺了人。儘管在波譎雲詭的商場上,他有著各種各樣
的經歷,但是殺人──一個殺了人的人,是他的外甥,這時在他的辦公室中,要他援手
,這樣的經歷,他卻從來未曾遇到過!


    黃絹在一旁,也感到莫名其妙,她忍不住道:「這個人是瘋子?」


    原振俠道:「不是,他一定是受了甚麼重大的刺激,維如,你殺了──」


    陳維如的聲音聽來嘶啞而淒厲,簡直令人毛髮直豎,他道:「玉音!我殺了玉音─
─」


    王一恆再度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他自然知道「玉音」是甚麼人,那是陳維如的妻子
。本來,王一恆已經有點動搖,感到陳維如真有可能殺了人,可是這時,一聽說他殺了
自己的妻子,王一恆實在忍不住怒意,大聲喝道:「你胡說些甚麼?」


    他一面說,一面走過來,一揚手,就重重打了陳維如一個耳光。當他縮回手來之際
,他不由自主,向黃絹望了一下。黃絹那種半嘲弄半幸災樂禍的眼光,使得他恨不得自
己突然消失!


    陳維如挨了一個耳光,一點也沒有反抗的表示,雙手摀住了臉,發出了一陣嗚咽抽
噎的聲音來。


    王一恆一直感到黃絹不懷好意的目光在他身上盤旋,令他不敢正視黃絹,而心中的
怒意,又無法發洩,他轉向原振俠,厲聲問:「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原振俠鎮靜地道:「我和他是醫院的同事,我們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王一恆呆了一呆,他絕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回答。那使得王一恆更加狼狽,而黃絹卻
又偏偏在這個時候,發出了誇張的笑聲來。


    原振俠在回答了王一恆的問題之後,又用力搖著陳維如,把他摀住臉的雙手,拉了
下來,道:「你慢慢說,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陳維如雙手發著抖,他把發著抖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臉前,顫聲道:「我……扼死
了她……就是用這雙手……扼死了……她……」


    原振俠抬起頭來,望向王一恆,王一恆道:「他……好像有點不正常!」


    原振俠還沒有回答,桌上對講機忽然響起了尖銳的聲音。王一恆用力按下一個按鈕
,祕書惶急的聲音傳了過來:「王先生,有兩位警官,一定要來見你!」


    王一恆怔了一怔,道:「叫他們等一等,我有重要的事?」


    他放鬆了按鈕,不由自主喘起氣來。


    黃絹冷冷地道:「看來,真有人殺了人!精神不正常的兇手,在這裡會判甚麼罪?



    王一恆狠狠瞪了黃絹一眼,黃絹笑得更是起勁。原振俠將陳維如推得倒退了一步,
令他坐了下來,道:「王先生,維如若真的殺了人,事情就很麻煩──」


    原振俠的話沒有說完,陳維如陡然跳了起來,尖聲叫道:「舅舅,你一定要救我!
我殺的實在不是她,她已不是她……她……我實在忍不住,我……雖然扼死了她……可
是……」


    王一恆道:「你先別胡說八道,我替你找律師!」


    陳維如喘息著,眼神之中,充滿了求助的企望,道:「我不是胡言亂語,我說的全
是真的!」


    原振俠又要他坐下去,道:「已經有兩個警官來了,是不是為你的事來的?」


    黃絹道:「當然是!哈,看來大富豪的麻煩,真還不少!」


    她坐在椅子上,擱著腿,修長的腿在微微晃著,看來姿態極其撩人。


    王一恆勉力令自己鎮定下來,手放在對講機上,像是不知道在按下了按鈕之後,該
如何吩咐他的手下才好。原振俠沉聲道:「要不要我先去看一下,兩個警官是為甚麼事
而來的?」


    王一恆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原振俠向黃絹望去,黃絹皺著眉,也不
知道她在想些甚麼。原振俠打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


    辦公室外的空間,幾個祕書正在交頭接耳,原振俠一出來,他們立時停止了交談。
原振俠道:「那兩位警官呢?王先生叫我先去應付他們一下!」


    一個祕書忙道:「在會客室!」


    原振俠道:「你們沒有說些甚麼?」


    幾個祕書連聲道:「沒有!沒有!」


    原振俠在一個祕書的指引下,走進了會客室。會客室佈置豪華得令人吃驚,兩個便
衣警官,看來都十分精明能幹的樣子,正在等著。


    原振俠一進來,就道:「真對不起,王先生和一個阿拉伯代表團,正在進行一項重
要的會議,兩位有甚麼事,請告訴我!」


    那兩個警官互望了一眼,其中年紀較長的一個道:「有人看到一個殺人疑兇,進入
了這幢大廈,而這個疑兇的身分,是王一恆先生的外甥!」


    原振俠的心頭,像受了一下重擊一樣。本來,他還存著萬一的希望,所謂殺了人,
是陳維如的胡言亂語。但如今,看來是千真萬確的了!


    原振俠竭力使自己鎮定,道:「有這樣的事?那個疑兇,他殺了甚麼人?」


    年輕的那個道:「殺了他的妻子!疑兇可能是一個極嚴重的心理變態者,極其危險
,他在殺了人之後,還和被害者的屍體,共處了一夜,據目擊者說,情形極其可怕,所
以,要請王先生合作!」


    原振俠的臉,不由自主,變得煞白──殺了人之後,還和被害者的屍體,共處了一
夜!那也就是說,陳維如殺人,是昨天晚上的事!


    而昨天晚上,他曾先到陳維如家裡,和陳維如的妻子講過話。告辭之後,又在大廈
門口見到了陳維如,也談了相當久!


    陳維如殺了他的妻子徐玉音,難道就是陳維如和他分手之後,回到家裡的事?


    事情本來就怪異,如果是在那時候發生的事,更加怪異莫名。他為甚麼要殺了自己
的妻子,是不是和他那種怪異的話有關?


    原振俠的思緒極亂,一面思索著,一面道:「是,這樣的話,我想王先生會議一結
束,就可以和兩位見面。不過,照兩位所說,疑兇的行為如此可怕,他又進入了這幢建
築物,警方為甚麼不採取行動?」


    那年輕的警官道:「我們已經採取了行動,有上百名警方人員,正在逐層搜查。」


    原振俠的心頭怦怦跳了起來,那警官接著道:「本來,我們可以直接進入王先生的
辦公室執行任務,可是由於王先生是一個很有地位的人,所以──」


    原振俠勉力擠出了一個笑容來,道:「兩位不見得以為,疑兇是在王先生辦公室裡
吧?」


    年長的那個警官看來很深沉,道:「不是那麼說,疑兇是王先生的外甥,恐怕他會
向王先生求助!」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道:「警方是今早才發現兇案的吧?怎麼調查工作進行得那麼
快,一下子甚麼都知道了?」


    他這樣試探著,是在想:是不是可以有機會,讓陳維如逃走?原振俠絕不是一個不
守法的人,在警方的行動之下,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要讓陳維如逃走,是因為他深知陳維
如的為人,知道他絕不會殺人的,而他竟然真的殺了人,其中一定有極其曲折離奇的原
因在。而一般來說,警方調查起謀殺案來,是不會去注意原因的。


    那年輕的警官道:「是,目擊的人太多了。」


    原振俠又吃了一驚,道:「甚麼?有人目擊行兇?」


    年輕的警官搖著頭。


    原振俠咳嗽了一下,坐了下來,又看了看手錶,道:「經過的情形怎樣,是不是可
以先簡略說說?我可以一有機會,就向王先生報告一下,大家節省點時間。」


    那兩個警官互望了一眼,就在這時,又有一個警官,走進會客室來,向那兩個警官
作了一個手勢,道:「搜索還在進行,但未曾找到疑兇!」


    年長的警官道:「繼續搜索!」


    那警官走了出去,年長的那個道:「王先生也真沉得住氣,整幢大廈全是和他的事
業有關的機構吧?我們在一層一層搜索,他居然還在開會!」


    原振俠正色道:「阿拉伯聯盟代表團的來頭很大,商談的業務,牽涉到上億美金和
國際上微妙的局勢。他是做大事的人,不能為了小事,而在國際上喪失信譽。」


    對原振俠的回答,對方像是感到滿意,那年長的警官道:「經過十分複雜,我們已
有相當足夠的證據,證明疑兇是十分危險的變態者,你還是快去催王先生出來吧!對了
,我看到有幾個穿黑西裝的人,他們是──」


    原振俠道:「他們是阿拉伯代表團團長的護衛人員!」


    兩個警官「哦」地一聲,原振俠看看已問不出甚麼來,就轉身走出了會客室。在經
過那幾個祕書身旁的時候,他壓低了聲音,道:「各位,我提議各位,甚麼也不要說,
王先生一定不會忘記各位曾保持沉默!」


    那幾個祕書連聲答應。


    原振俠回到了王一恆的辦公室,看到陳維如還搖著頭,身子在劇烈地發著抖。王一
恆在來回踱步,黃絹則好整以暇地搖著腿。


    原振俠進來之後,心中苦笑了一下──在這間房間中,總共只有四個人,可是這四
個人之間關係之複雜玄妙,真是到了極點!


    他自己和黃絹,在偶然相識之後,曾經在一場暴風雪中,在一個山洞中度過了他畢
生難忘的三天。可是黃絹卻像是完全忘了那三天,現在她是卡爾斯將軍眼前的紅人,權
勢薰天,又身負調查尼格酋長失蹤的重任,要和王一恆這樣的大人物作針鋒相對的鬥爭



    而王一恆,這個聞名全球的豪富,不知為甚麼要派人去跟蹤尼格酋長。在黃絹的責
問之下,他本來已經夠麻煩的了,偏偏又遇上了他的外甥,衝進來說自己殺了人!陳維
如殺了人,要王一恆幫忙,王一恆財勢再大,又有甚麼法子?四個人之間的關係,複雜
到了這一地步,只怕真是天下少有的了!


    原振俠才一進來,王一恆立時向他望了過來。原振俠指了陳維如一下,道:「警方
知道他進了這幢大廈,也知道了你和他之間的親戚關係。如今有上百名警方人員在逐層
搜索,因為顧及你的地位,和你正在開重要的國際性會議,所以才沒有進來!」


    王一恆悶哼了一聲,道:「我要把全市最好的刑事律師,全部都叫來!」


    黃絹冷冷地道:「全世界最好的刑事律師加在一起,也無法使一個自己承認殺了妻
子的人,變得無罪!」


    王一恆提高了聲音,道:「我根本不相信他殺了人!」


    黃絹又笑了起來,道:「陳先生,你是不是殺了你的妻子徐玉音?」


    陳維如陡然抬起頭來,道:「是,我殺了她!」


    他在這樣說了之後,突然又全身發起抖來,道:「不,不,我殺的不是她!」


    陳維如這種反常的話,已不止說了一次,也根本沒有人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黃絹瞪了他一眼,道:「說實話,你是不是殺了人?用手扼死的?」


    王一恆冷笑了一聲,道:「黃小姐,你好像對他殺了人,感到十分高興!」


    黃絹笑著,她笑得十分歡暢。在那一剎間,她看來十足是一個調皮的少女,可是天
知道,這個少女心中在想些甚麼?這時,不但原振俠心中有這樣的感覺,王一恆也深切
地感到了這一點。


    可是儘管這時在形勢上,王一恆和黃絹處在敵對的地位上,王一恆也越來越覺得,
把她當作自己的獵物的話,可能是世界上最難獵獲的獵物了,但是王一恆絕沒有意思,
去改變一見到她時就打定的主意。


    黃絹一面笑著,一面道:「當然感到高興!你,給我們製造了麻煩,現在,他正幫
你製造麻煩。你想想,你的一個至親,成了殺人犯,這是多麼轟動的新聞!」


    她說到這裡,忽然轉過頭,向原振俠望了過來,道:「這樣的新聞,會不會影響他
的商業活動?」


    原振俠沒有回答,王一恆發出了一下憤怒的悶哼聲。他當然知道,雖然兇殺案和他
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他是一位名人,所有的報導,一定會將他推進去。暫時,和他的
商業活動,當然不會有影響,但是他的敵人,都會藉此對他進行攻擊!


    王一恆自然也知道,陳維如被拘捕之後,他也無法不出面替他找律師辯護,也一定
要盡他自己所能,去證明陳維如的為人。這將使他陷得更深,這的確令他感到極度的煩
躁。


    王一恆雙手緊握著拳,身子轉動著,他看到了黃絹還充滿笑容的臉。他心中陡然一
動──黃絹的高興,一定還另外有原因的!


    他畢竟是一個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這時鎮靜了下來,甚至也現出了笑容來,道:「
黃小姐,看來你有辦法,解決我的煩惱!」


    黃絹笑道:「是,但必須你先解決我的煩惱!」


    王一恆感到極度的興奮──這樣的人,才是自己的對手!這樣能幹的一個人,而又
這樣年輕美貌,這是絕不能放過的一個女人!


    他攤了攤手,道:「一項交易?我要將為甚麼派人去跟蹤尼格酋長的事,原原本本
告訴你?」


    黃絹道:「是的!」


    王一恆道:「那麼,我得到甚麼?」


    黃絹指著陳維如,道:「我可以使他不落入警方的手中,可以使他離開這個城市。



    原振俠心中「哼」地叫了一下。黃絹的確是有這個能力的,以她的身分而論,她要
做這件事,不會有甚麼特別的困難!


    王一恆只考慮了不到三秒鐘,就道:「好,成交了!」


    黃絹道:「我相信你,我先把他弄到一個領事館去,你再告訴我,為甚麼要跟蹤尼
格酋長!」


    王一恆伸出手來,黃絹也伸出手來,他們握著手,表示一項「交易」已經達成了協
議。可是黃絹憑她女性特有的敏感,卻立時感到,王一恆把她的手握得太緊了,遠遠超
過了為了表示達成協議的熱忱。黃絹也立時想到,這個大富豪為甚麼要這樣?


    她當然猜得到這個大富豪為甚麼要這樣。那使她的臉上,浮起了高傲的矜持,也使
她略為用了一些力,把她柔軟的手,從王一恆寬大厚重的手掌之中,抽了開來。


    原振俠看到了這種情形,他看得很清楚,心中也很不是滋味。黃絹是屬於他們的,
他們,包括掌握了一個國家的卡爾斯將軍,和掌握了一個龐大經濟王國的王一恆,而不
是他,一個普通的小醫生。


    黃絹轉過身,在轉身之際,長髮揚了起來,拂向王一恆的臉上,使得王一恆不由自
主,深深吸了一口氣。


    黃絹走出了王一恆的辦公室,原振俠立時來到陳維如的身前,道:「維如,黃小姐
要幫你逃走!」


    陳維如惘然抬起頭來,道:「逃?我逃到哪裡去?我殺了人,為甚麼要逃?」


    原振俠沉聲道:「你一定要先避開一下,我們都相信你……即使殺了人,一定有原
因!」


    陳維如又抽噎了起來,道:「你相信?你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她已根本不是她,
我非殺她不可!」


    原振俠道:「這可以慢慢再說,你先跟黃小姐走,不要胡來,好不好?」


    陳維如又呆了半晌,才點了點頭。這時候,黃絹已經和四個穿著黑西裝的人,一起
走了進來。


    黃絹的行動十分簡單,她帶進來了四個她的護衛人員,這些人,全是有外交人員身
分的。然後,她叫其中一個身形和陳維如相仿的,和陳維如交換了衣服,又堂而皇之,
將之帶了出去。


    在這幢建築物中的警務人員雖多,也沒有人來盤問一個阿拉伯代表團團長和她的隨
員。


    黃絹帶走了陳維如之後,王一恆接見那兩個警官。原振俠和王一恆在一起,還有那
個留下來的黃絹的保鑣,也暫充公司職員。


    王一恆一副不耐煩的神情,道:「這是甚麼意思?警方行動太過分了!陳維如的確
是我外甥,但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付我?」


    兩個警官不停地道歉,年長的那個道:「我們可以肯定疑兇進了這裡,所以才採取
行動的。」


    王一恆悶哼了一聲,坐了下來,年長的那個警官道:「王先生,警方掌握的資料已
經相當充分,你是不是要聽一下經過?」


    王一恆一揮手,道:「我很忙,沒有興趣,你對我的祕書說好了!」


    他說著,指了指原振俠。那正是原振俠求之不得的事,他正想知道陳維如是如何殺
人的。


    兩個警官又用銳利的眼光,四面看了一下,直到肯定辦公室中沒有人,才和原振俠
一起離開。


    在一間精緻的會客室中,原振俠聽他們詳細地敘述著,陳維如怎樣被人發現他行兇
殺人的經過,經過十分複雜曲折。




    首先發覺事情不對勁的,是大廈的夜班管理員。一般高級住宅大廈的所謂管理員,
所負的責任是司閽、保安等等,通常都有一個小小的空間作「辦公室」。而值夜班的,
就會在夜深人靜之際,睡在這個辦公室中。


    陳維如所住的那幢大廈,保安設備十分好,電梯中設有閉路電視,在辦公室的一具
電視螢光幕上,可以看到電梯中的情形。有了這樣的設備,如果有歹徒要在電梯之中進
行不法行為,那就無所遁形。


    管理員的責任之一,就是要時刻注意閉路電視,所以他看到陳維如進電梯。


    「陳醫生進電梯,電梯裡只有他一個人,」管理員的敘述很詳細:「那時,我正準
備出去巡邏,這是我的責任。在午夜之前,我要從上到下,每一層都去看一遍,通常需
要一小時的時間。所以,那時,大概是十一點左右,我已經拿起了電筒。陳醫生經常一
個人回家,時間也不算太晚,所以我也沒有太注意。」


    晚上十一時──原振俠心中想:自己和陳維如分手時,最多不過九時,這兩個小時
,陳維如到甚麼地方去了?一直在大廈附近徘徊?


    這兩小時,應該十分重要,原振俠心中這樣想。


    管理員接下來的敘述是:「可是,陳醫生這時,神情不是很對。電梯中的閉路電視
攝像管,是裝在電梯頂上的,所以從螢光幕中看到的畫面,是自上而下的,角度相當怪
,看不慣的人,會看得很吃力。看到的,是電梯中搭客的頭頂部分,看不到臉上的神情
,我看到陳醫生在不斷地抓自己的頭髮。


    「他不但不斷抓自己的頭髮,看起來抓得很用力,而且,還不斷緊握著拳,敲打著
電梯的壁。這種情形,實在很不正常。


    「在管理室,是有對講機可以和在電梯中的人通話的,這種設備,本來是為了電梯
有故障時使用的。我已經按下了按鈕,想問問陳醫生發生了甚麼事。可是我又想到,一
個人在電梯裡,如果突然之間,聽到了有人講話的聲音,可能會嚇一大跳,所以我又關
上了通話的按鈕,並沒有講甚麼。


    「我繼續注意著陳醫生,看到電梯停了下來,門打開,可是陳醫生卻並不立即向外
走去,只是站在電梯中,伸手向著打開的電梯門,不知道在幹甚麼。」


    管理員不知道陳維如在幹甚麼,那是因為在電視上看來,完全是俯瞰的角度,無法
看到陳維如臉上表情的緣故。


    可是,有一個年輕人,正好送他的女朋友回家,女朋友就住在陳維如住的那一層,
這時,正好要搭電梯下樓。當電梯門打開之際,這年輕人和陳維如相隔,不過一公尺的
距離,陳維如伸出來的手,幾乎碰到他的臉上。


    那年輕人的說法是:「我真的嚇了一跳,電梯門一打開,我以為沒有人,就一步跨
了過去,可是電梯中卻有一個人在。這人,我因為經常送女朋友回家,曾見過一兩次,
知道他是陳醫生。我差點撞在他的身上,連忙站定身子,陳醫生像是根本沒看到我,他
的樣子可怕極了,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面上的肌肉扭曲者。我才站定,就發現他
眼睛之中,射出一股兇狠的光芒來,雙手伸向前,看來像是要捏我的脖子!


    「我在嚇了一跳之後,不知怎麼才好。陳醫生忽然用極可怕的聲音道:『你是誰?
』我忙回答了他的問題,他似乎根本未曾聽到我的回答,繼續大聲道:『你別騙我,我
知道你不是,你不是!你究竟是甚麼人?你再不說,我就殺了你!』」


    那年輕人要不是以前曾見過陳維如幾次,這時一定以為他是一個瘋子了。年輕人又
後退了兩步,道:「陳醫生,你喝醉了?」


    陳維如的聲音變得更可怕,據這年輕人的形容是,簡直如同夜梟的鳴叫一樣。聽了
之後,令人毛髮直豎,全身不由自主發顫。陳維如在尖叫著:「我沒有喝醉,我很清醒
,我知道得很清楚!」


    那年輕人當時所想到的,只有一點:喝醉了酒的人,是不肯承認自己喝醉的,他一
定是喝醉了!


    年輕人是在事情發生之後,向調查的警官敘述當時的經過的。當他講到自己的想法
之際,警官曾問:「他真的喝醉了?有很大的酒氣?」


    年輕人想了一想,搖頭道:「我倒沒有聞到酒味,或許他喝的是伏特加酒。這種俄
國酒,就算是喝醉了,也聞不到酒味!」


    警官沒有再說甚麼,年輕人就繼續說下去。


    當時,陳維如的尖叫聲,使得年輕人不知所措。他心中想,和一個喝醉酒的人,何
必計較,不如快點下樓去算了吧!就在他打算跨進電梯去的時候,陳維如居住的那個單
位的門打開,有人走了出來。


    「走出來的人,我也認識,」那年輕人說道:「那是陳醫生的太太,她叫甚麼名字
?就是案中的死者,徐玉音?真太可怕了!」


    年輕人在講到這裡的時候,聲音禁不住有點發顫,他繼續講述當時的情形。




    徐玉音打開門出來,皺著眉,道:「維如,你叫嚷些甚麼?」


    徐玉音才一出現,陳維如的神情,就像是遭到了雷擊一樣,陡然震動了一下,然後
,連走出了幾步。他是打橫走出去的,一下子來到了電梯旁邊掛著的滅火筒附近,發出
可怕的聲音,繼續在叫著:「你是誰?你是誰?老實說,你是誰?」


    徐玉音只是一直皺著眉,並沒有回答。那年輕人看到這樣的情形,道:「陳太太,
要不要我幫忙扶他進去?他大概是喝醉了!」


    這時候,才被那年輕人送回家的,年輕人的女朋友,也因為外面的吵聲,而打開門
走了出來。同時,管理員因為不放心,也乘搭另一架電梯,上來看看究竟。


    所以,在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有三個目擊證人。這三個目擊人是:大廈管理員、那
年輕人和他的女朋友。


    三個人的說法全是一樣的,而且這三個人,也絕沒有再串通好了,來捏造當時經過
的可能。


    管理員的敘述,最是生動,他道:「我想來想去,總覺得陳醫生的行動十分古怪,
所以不放心,上來看看。大廈一共有兩架電梯,一架叫陳醫生乘了上去,一直沒有落下
來,所以我就乘搭另一架上去。


    「電梯停下,門才一打開,我就聽到陳醫生在大聲叫著,樣子很可怕。同時,也看
到了陳太太,站在她家門口,門打開著。還有林小姐,林小姐是陳醫生的鄰居,和林小
姐的男朋友,我曾見過好幾次,每次林小姐回來得晚,總是他送回來的,他好像姓……
黃?」


    管理員說的,就是那年輕人和他的女朋友。


    「我看到有那麼多人,又聽到陳醫生在不斷地叫著,就知道一定有甚麼事發生了。
我忙走出電梯,才一跨出去,又聽得陳醫生大叫了起來──」


    陳維如大叫著,叫的仍然是那句話:「你是誰?我看你已經不是你,你……你……



    他叫到這裡,突然急速地喘起氣,接著又道:「你是從阿拉伯來的?」


    陳維如忽然之間,叫出這樣一句話來,令人莫名其妙。


    那年輕人只好同情地望向徐玉音,事後他對陳維如的評語是:「陳醫生那時候的情
形,完全像是一個瘋子一樣!」




    原振俠聽兩個警官詳細敘述著事情發生的經過,當講到這一段時,一個警官有點歉
意地道:「原先生,陳維如在那時候講的話,其實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他說他的妻子
,也就是案中的被害人,是從阿拉伯來的,這可以證明他有點精神錯亂了。但是三個目
擊證人都這樣說,我們只好照樣轉述給你聽。」


    原振俠的心中十分亂,陳維如為甚麼這樣精神失常?這是不可能的事,陳維如這樣
子,一定有極其神祕的原因,但是原因何在呢?


    這時,原振俠也未曾特別注意,陳維如指徐玉音是「從阿拉伯來的」這句話,有甚
麼特殊的意義。他只是隨口應道:「是啊,聽來,一點意義也沒有。」


    另一個警官道:「可是奇怪的是,根據三個證人的供述,陳維如不斷地說他的妻子
是阿拉伯人,還說他的妻子,是阿拉伯的一個酋長!」


    原振俠一聽,整個人幾乎直跳了起來!由於他的反應是如此之強烈,以致那兩個警
官,也為之愕然半晌,道:「原先生,你怎麼啦?」


    原振俠忙道:「沒甚麼,沒甚麼,我只不過──真的沒有甚麼!」


    原振俠本來想說「我只不過想到了一些事」,但是他隨即想到,自己想到的事,要
向這兩位警官解釋起來,實在太複雜了,還是不要提的好,所以他才突然改了口。


    那兩個警官雖然神情有些疑惑,但是也沒有再問甚麼。而原振俠所想到的是:阿拉
伯的一個酋長!事情怎麼那麼巧?


    他剛因為一個在夏威夷群島上失蹤的阿拉伯酋長,而和黃絹、王一恆扯在一起,那
宗失蹤案如此之神祕,如今忽然又在陳維如的口中,冒出了「阿拉伯酋長」來,這不是
太怪了嗎?


    原振俠不由自主,用力搖了搖頭,想使自己清醒一些。他絕對無法把尼格酋長的失
蹤,和陳維如指責他妻子的話,聯在一起,可是又不能不放在一起想。


    原振俠在思緒一片紊亂之中,只好苦笑著問:「陳維如怎麼會認為他的妻子,是阿
拉伯的一個酋長?這不是太怪誕了嗎?」


    那兩個警官都同意原振俠的話,道:「是的,真是太怪誕了!」




    陳維如在責問徐玉音,問她是不是「從阿拉伯來」之後,徐玉音發出了一下呻吟聲
。奇怪的是,三個證人都一致認為,徐玉音的反駁,十分軟弱,她只是靠著門邊,像是
站不穩一樣,道:「你在胡說甚麼?你在胡說甚麼?」


    陳維如卻反而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大聲喝道:「你敢否認?你敢說不是?我要你
現出原形來,我不管你是甚麼妖精,我要你現出原形來!」


    在一旁的三個人,聽得陳維如越說越不像話,那姓黃的年輕人忍不住道:「陳醫生
,你在胡說些甚麼?」


    陳維如陡然大喝道:「你不信,我叫她現出原形來給你們看!」


    陳維如在這樣大叫了一聲之後,接下來的動作,真是出人意料至於極點──他陡然
一伸手,摘下了掛在牆上的滅火筒來。


    由於他的動作是如此突然,事前他又是胡言亂語,說甚麼要徐玉音「現出原形來」
,一點要有所行動的跡象也沒有,而且,平時陳維如給人的印象,又是極度的文質彬彬
,誰也想不到他忽然會有這樣的大動作。所以,三個人雖然眼看著他把掛在牆上的滅火
筒取了下來,一時之間,也猜不到他想幹甚麼,也沒有來得及阻止他。


    而陳維如一將滅火筒取在手中之後,又發出了一下十分怪異的聲音,在一剎那之間
,將滅火筒倒轉了過來!


    誰都知道,滅火筒如果一倒轉了過來的話,滅火筒中的兩種化學劑,就會混合,因
此而產生可以滅火的泡沫,自滅火筒的嘴中,疾噴出來。


    這時的情形就是這樣,泡沫自滅火筒中,放射而出,射向徐玉音。徐玉音發出了一
下尖叫聲,立時後退,她退得雖然快,身上已經被滅火筒中射出來的泡沫,射得一身都
是。


    徐玉音本來就是站在門口的,她一退,就退進了屋子內,而且立刻要將門關上。可
是陳維如卻像是兇神惡煞一樣,直衝了過去,仍然抱著滅火器,連人帶筒,重重撞在門
上,將門撞了開來。


    他可能是太用力了,以致他撞開了門之後,收不住勢子,整個人都跌了進去。他跌
倒在地上,仍然抱著滅火筒,泡沫也不斷地噴出來。三個在一旁的人,看到這種情形,
全都嚇呆了!


    管理員和那年輕人,首先向內直衝了進去,林小姐跟在後面。


    他們三人衝進去之後,並沒有看到徐玉音,只聽到了一下關門聲,看到臥室的門,
正重重地被關上。顯然是徐玉音一逃了進來之後,就進了臥室,並且把門關上。


    而倒在地上的陳維如,正掙扎著站了起來,當他站起來的時候,雙手已不再抱住滅
火筒。滅火筒在地上,由於泡沫在激射,產生了一股力道,使得滅火筒在地上不斷地旋
轉著,泡沫也隨著轉動而四下飛濺,射得幾個人的身上全是,家具陳設,也弄得一團糟



    不過這時候,三個人卻無暇去理會這些,因為陳維如的態度越來越怪異,他哈哈大
笑著,道:「原來有用,原來真有用!」


    他一面叫著,一面還要去拾起滅火筒來,又叫道:「她怕了,她會現出原形來!」


    管理員和年輕人一起衝上去,把陳維如緊緊抱住,不讓他有進一步的行動。陳維如
用力掙扎著,三個人一起倒在沙發上。


    林小姐在一旁,駭然叫道:「陳醫生瘋了!」


    陳維如那時的情形,除了使人覺得他「瘋了」之外,不可能有第二個形容詞。




    原振俠陡然站了起來,大聲抗議:「不,陳維如不會那樣的!」


    兩個警官中的一個道:「三個證人,都可以在法庭上發誓供述當時的情形,他們絕
無串通之理。而且,現場上還留著那滅火筒,和自滅火筒中噴出來的泡沫。」


    原振俠又坐了下來,心頭一陣苦澀──一直是溫文儒雅的陳維如,有著那麼良好的
教育背景,有那麼高尚的職業,為甚麼突然之間會變成這樣子?他受了甚麼刺激?是婚
姻的不如意?婚姻的不如意,會使一個人變成瘋子?


    原振俠實在沒有法子再想下去,他只好喃喃地道:「看來,陳維如……已經不是自
己了!」


    原振俠連他自己也是無意之中,講出這一句話來的,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怔呆了一
下。一個警官冷笑著諷刺道:「陳維如說他的妻子不是她,你說陳維如不是陳維如,真
是無獨有偶!陳維如不是他,是甚麼人?難道也是一個來自阿拉伯的酋長?」


    原振俠苦笑著,講不出任何的話來,那警官道:「事情還有待發展下去!」


    原振俠當然知道事情還有待發展下去,事情發展下去的結果是陳維如殺了人,殺了
徐玉音!




    管理員和那年輕人,終於將陳維如按在沙發上。陳維如掙扎得滿頭大汗,一面喘著
氣,一面叫道:「出來,出來!你為甚麼不敢出來?阿拉伯酋長不是最神氣的人嗎?為
甚麼不敢出來!」


    林小姐在一旁,勉力定了定神,道:「陳醫生瘋了,要不要報警?」


    管理員和那年輕人決定不下,照當時的情形來看,除了報警之外,似乎沒有別的法
子可想。但是他們都顧慮到,陳維如是一個有著高尚職業的人,如果一報警,事情鬧了
開來,對他將來的事業,有極大的影響。


    陳維如卻叫了起來:「報警有甚麼用處?不如去請一些和尚道士來作法拿妖!對了
,白蛇精是吃了甚麼才現出原形來的?雄黃酒?你們去拿雄黃酒來,我倒要看看這個阿
拉伯酋長是甚麼樣子的!」


    陳維如的話,簡直是語無倫次到了極點,可以說完全沒有人可以聽得懂他在說些甚
麼。他一面說,一面又衝著臥室的門,大叫道:「出來!」


    林小姐看著情形越來越不對,她已經拿起了電話。可是就在這時,臥室的門打開來
,徐玉音走了出來,神態很鎮定,道:「不必報警了,陳醫生他……他最近事業上有點
小挫折,心境不是很好,喝醉了,沒有事情的!」


    徐玉音這樣說,倒使得大家都鬆了一口氣。陳維如一看到徐玉音出來,神情又變得
極度緊張。徐玉音說著,來到了陳維如的身前,陳維如像盯著甚麼怪物一樣地,看著他
那位美麗又能幹的太太。


    徐玉音嘆了一聲,柔聲道:「好,維如,我甚麼都告訴你好了!」


    陳維如震動了一下,低下了頭。


    管理員和那年輕人看到氣氛已經緩和了許多,也就鬆開了抓住陳維如的手。陳維如
站起來,又坐下去,道:「你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徐玉音苦笑了一下,道:「我盡我所知告訴你!」


    陳維如像是同意了,半晌不出聲。在一旁的三個人一看到這種情形,分明是他們夫
妻間的爭執,已經告一個段落。在這樣的情形下,最好自然是由他們夫妻自己去解決問
題了!


    所以,三個人互望了一眼,管理員首先道:「陳醫生,你也該休息了!」


    他說著,已向外走去,年輕人和他的女朋友,也採取了同樣的態度,三個人一起離
開。


    管理員在事後,十分後悔,道:「我們離開的時候,真的看不出還會有甚麼事發生
。雖然剛才發生的事,那麼奇特可怕,但我們走的時候,陳醫生甚至還送我們到門口。
我俯身,要去拾起那隻泡沫已噴完了的滅火筒來,陳醫生還說:『不用了,明天再說吧
!』


    「我們三個人離開之後,在陳醫生的門口,又站了一會,總是有點不放心。可是裡
面甚麼聲音也沒有傳出來,看來一切都恢復了平靜。黃先生送林小姐回去,我和黃先生
一起下樓。


    「黃先生離去之後,我回到房間裡,沒多久,也就睡著了。一直到我再被驚醒,那
時,已經是凌晨四時了。」


    在管理員的敘述中,負責調查的警官曾問:「你們離開的時候,是幾點鐘?」


    管理員的回答是:「陳先生鬧了大約一個鐘頭,我回到房間時,是十二點到一點。



    管理員回到他的小房間,是午夜十二點,直到他又被吵醒,是凌晨四點。這期間,
一共約四個小時。


    管理員是被一下砰然巨響所驚醒的。由於職業上的習慣,一被驚醒,他立時跳了起
來,順手拿起一根大棍子,就衝了出去。


    當他衝出去之際,他又接連聽到了幾下聲響,當他奔到了聲響的來源處時,看到了
陳維如。


    一看見又是陳維如,管理員心中也不禁暗罵了一聲。但是大廈的管理員,通常是不
敢得罪大廈住客的,管理員按住了氣,道:「陳醫生,又怎麼了?」


    陳維如像是站立不穩一樣,又向前衝出了一步,再撞在一列信箱上,發出了一下巨
響。然後,他扶住了牆,轉過身來,望著管理員,只是喘氣。


    管理員這時,不但注意到了陳維如的神情十分駭人,而且還注意到了一件十分奇怪
的事。那就是,陳維如的手中,提著一隻箱子。


    陳維如是一個醫生,他提著醫生常用的那種箱子走出去的情形,管理員看到過許多
次,不會覺得有甚麼特別奇怪。而這時,令管理員有怪異之感的是,陳維如手中所提的
那隻箱子,是一隻嫩黃色的女用化粧箱。


    陳維如看了管理員一眼,又抬頭向上看了一眼。陳維如在抬頭向上看的時候,據管
理員說,神情更是可怖。這種神情,即使那管理員是一個知識程度不高的人,也一下就
可以意識到,在樓上,有甚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管理員也算是十分機智的人,他一想到了這一點,又看到陳維如想向外奔去,他就
問:「陳醫生,你要到甚麼地方去?」


    陳維如並沒有回答,只是向外奔過去,奔到了大廈的大門。


    大廈的大門,是兩扇相當大的玻璃門。陳維如奔得很快,一下子撞到了玻璃上,又
發出了一下巨響,還好玻璃很厚,沒有撞破。


    陳維如撞了一下,就伸手去推門,可是大廈的門,在午夜之後,是上了鎖的。本來
,住客都有鑰匙,可是陳維如這時,顯然沒有帶鑰匙,他轉過身來,聲音乾澀,叫道:
「開門,快開門!」


    管理員連忙答應著,轉身奔進他住的小房間中,抓了鑰匙在手。


    一般的門,都可以在裡面不用鑰匙打開,但大廈的那扇大門,卻為了治安上的理由
,在裡面,也一樣需要用鑰匙來開。那是為了萬一有歹徒被困在大廈範圍內的時候,也
不易逃脫。


    管理員在抓了鑰匙在手之後,陡然想到陳維如的情形,極度可疑。他拿起了電話來
,報了警,這就是警方為甚麼那麼快就會來到的原因。


    管理員在電話中只簡單地講了幾句,就走了出來,他看到陳維如把臉貼在玻璃上,
不斷在喘著氣。管理員打開了門,陳維如幾乎是跌出去的,管理員去扶他,他把管理員
推開,就一直向外奔了出去。


    管理員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打電話報了警,會不會大驚小怪,心
中很惴惴不安。他關上了門之後,決定上樓去看看。


    管理員才一出電梯,就感到事情不對,因為他看到陳維如居住的那個單位,大門半
開著,並沒有關上。在凌晨四時而大門半開,這自然是絕不正常的。他在門口叫了幾聲
,沒有人答應,就走了進去。


    管理員一進屋子,所看到的情形,和二十分鐘之後,大批警方人員趕到之後,所看
到的情形是一樣的。


    向原振俠敘述事情被發現經過的兩個警官,正是當時第一批趕到的警方人員。


    警方人員趕到的時候,看到管理員在大門口,不住地發抖,指著樓上,結結巴巴,
講不出話來。他們乘搭電梯上樓,看到徐玉音,陳維如的妻子,倒在客廳中,屋子十分
凌亂。接著來到的法醫,立時在徐玉音的頸子上,發現了明顯的扼痕,而且,斷定了徐
玉音是因為頸部受扼而死亡的。


    在徐玉音的屍體,從大廈門口抬出去之際,警方的通緝工作已經展開了。根據管理
員的供述,根據鄰居林小姐的供述,再根據那年輕人的供述,陳維如毫無疑問,是殺人
的兇手!


    警方辦事迅速,在屋子中找到了陳維如的照片,立時複印了分發出去。


    在陳維如進入王一恆所屬的那幢巨廈之際,恰好被兩個巡邏警員看到,立刻報告了
上去。警方人員在進一步的調查,發現了陳維如和王一恆有著近親關係之後,當然更加
緊張,立時派大隊人馬,進入大廈搜索。


    這種搜索行動,照說是萬無一失的。但是恰好黃絹帶了她的安全人員,也在大廈中
,她把陳維如扮成了她的安全人員,帶了出去。




    當兩個警官,講述完了一切經過之後,原振俠只是苦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那兩個警官,在提到陳維如之際,還只是稱之為「疑兇」。但是原振俠卻十分清楚
,因為陳維如在衝進王一恆的辦公室之際,早已直截地承認自己殺了人,而且,正是用
手扼死的!


    原振俠知道,陳維如這樣性格的人,本來是絕不會做出這樣事情來的,而他居然做
了,一定有極其重大的原因──陳維如也說了原因,可是根本沒有人聽得懂。他只說「
她不是她」,所以才「非殺她不可」,這是精神錯亂者的囈語,而原振俠絕不相信陳維
如會精神錯亂,他只是相信其中另有詭祕的原因!


    那兩個警官相當客氣,他們臨走的時候,道:「原先生,請你轉告王先生,如果有
疑兇下落的消息,請立即和警方聯絡!」


    原振俠連連點頭,道:「當然!當然!」


    他送兩個警官出去,再回轉來時,王一恆已經迫不及待地要見他。


    原振俠把經過情形,大略向這位大富豪講了一下,王一恆自始至終只是皺著眉。等
到原振俠講完,他才揮了揮手,道:「原先生,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相當私人的問題?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早已看出,在自己向王一恆說著陳維如的事情之際,王一恆一
副心不在焉的神情。顯然他正在想別的問題,而不是在關切陳維如。


    這時,王一恆這樣問,雖然很突兀,倒也不是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吸了一口
氣,道:「請問!」


    王一恆在寬大的椅子中,略為挪動了一下身子,並不立即開口,像是在考慮應該如
何開口問才好。過了半晌,他才道:「請問,你和陳維如是同事,是本市醫院中的一個
醫生,為何會成為一個阿拉伯代表團的成員?」


    原振俠一聽得他這樣問,心中「啊」地一聲。他知道,在他和那兩個警官談話的那
段時間內,王一恆已經利用了他整個機構,那種無可比擬的工作效率,對他作了一個調
查。


    原振俠也幾乎立即可以肯定,王一恆調查他,真正的目標並不是他,而是黃絹。原
振俠是和黃絹同時走進王一恆的辦公室的,當王一恆看到黃絹的那一剎那時,他的神情
動作,即使是一個全然不相干的人,也可以看出他的心意來。何況原振俠對黃絹,還有
著一份念念不忘的戀情,自然更加容易敏銳地感覺得到!


    原振俠的神態看來很鎮定,語氣也很平淡,道:「因為我認識黃團長,黃絹!」


    王一恆的身子向前俯了俯,神情比原振俠提起陳維如時,不知專注了多少,他問:
「是同學?」


    「不,」原振俠搖頭:「我在日本學醫的時候,曾和她在一起,研究過一件相當離
奇的事。她知道我對事物有一定的分析能力,所以,她要調查尼格酋長失蹤一事,在未
曾見你之前,先來和我商量一下。」


    王一恆十分用心地聽著。原振俠已經知道,他會一直追問下去的,所以已經回答得
十分詳細。


    可是王一恆還不滿足,原振俠的話才一說完,王一恆就已經道:「她和那個獨裁者
,卡爾斯將軍的關係,究竟怎樣?」


    原振俠對這個問題,感到十分厭惡,他的神情和語調,也變得冷淡了起來,道:「
我不知道。我想,如果你要知道這一點的話,留意一下專門報導各國政治內幕的雜誌,
還來得好些!」


    王一恆的身子向後仰了仰,道:「不瞞你說,我知道黃小姐極得卡爾斯將軍的信任
,在那個國家中,她幾乎可以替代卡爾斯發言!」


    原振俠聳了聳肩,明顯地表示了他不感興趣。可是王一恆卻顯得興趣盎然,道:「
原先生,由於我和阿拉伯世界有相當大的貿易,我屬下的鑽石公司,也和卡爾斯的國家
有鉅額交易。而卡爾斯的行為,又是這樣的怪誕和囂張,支持全世界的恐怖活動,所以
我的機構,對他也早有了詳細的資料!」


    原振俠耐著性子聽完,已經站了起來兩次又坐下,用行動表示了他極度的不耐煩。
然後,他道:「王先生,你想說明甚麼?」


    王一恆用一種十分詭祕的神情,笑了一笑,道:「根據極可靠的情報,卡爾斯將軍
,是一個絕無希望治癒的性無能患者!」


    原振俠陡地一怔,一時之間,他倒絕不是懷疑王一恆所得情報的正確性,而是因這
項情報,而聯想到了許多別的問題。


    黃絹和卡爾斯將軍之間的關係是甚麼呢?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許多次了。儘管他
不願意有答案,但是答案卻明顯地放在那裡──黃絹是這樣出色的一個美女,又有著超
卓的能力,卡爾斯將軍這樣的野心家,幾乎把治理國家的權力,交到了她的手上。那麼
,他們是甚麼關係?


    在原振俠和任何人看起來,卡爾斯將軍和黃絹之間,所缺少的,只不過是形式上一
個排場極豪華的婚禮而已!


    但是,如今王一恆卻說,他有可靠的情報,證明卡爾斯是一個性無能患者!那麼,
他和黃絹之間……原振俠只覺得思緒一片混亂,再也想不下去。


    王一恆吸了一口氣,道:「我的情報來源,是蘇聯國家安全局,和美國中央情報局
,絕對可靠的!」


    原振俠只是茫然反問道:「那又怎麼樣?」


    王一恆深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直視著原振俠,道:「那就是說,總會有一天
,卡爾斯將軍給黃絹的權力再大,她也會感到不滿足!」


    原振俠閉上眼睛一想,王一恆的意思,他已經明白了。王一恆是在向他表示,他可
以有希望,把黃絹從卡爾斯將軍的身邊,搶到他的身邊來。


    原振俠沒有在表面上有任何表示,他早已自己告訴過自己,黃絹,絕不屬於像他這
樣的普通人。普通人或者可以給黃絹以深切的愛,但黃絹所需要的是權力、金錢、地位
,那只有卡爾斯將軍,或王一恆這樣的大亨才能給她。原振俠更想到,在這樣的情形下
,卡爾斯是不是性無能,究竟是否重要?


    原振俠在思索著,王一恆也在思索著,兩人所想的當然不一樣。王一恆陶醉在他自
己的想像之中,現出充滿自信的微笑來,道:「原先生,以後,我或許還有借重你之處
。」


    這樣的話,出自這樣一個超級大亨之口,在其他人聽來,一定會受寵若驚,但原振
俠只是淡淡地道:「以後的事不急,倒是維如──」


    王一恆皺著眉,道:「我想請黃小姐把他弄到南美洲去,我在那邊有一個朋友,他
可以生活得很好。」


    原振俠感到十分氣憤,提高了聲音,道:「維如他殺了人!殺了他的妻子!」


    王一恆用一種極度不了解的神情望著原振俠,道:「甚麼意思?你要他上法庭去受
審?由黃絹掩護他逃走,你也是同意的!」


    原振俠揮著手,道:「我的意思是,一定要查出維如為甚麼會殺人,而不是讓他一
輩子作一個逃亡的殺人兇手!」


    王一恆又凝視了原振俠半晌,才道:「好,那我就把這件事交給你了,需要任何費
用,都不成問題。」


    原振俠沒有法子推辭,事實上,就算沒有王一恆的這種「委託」,他自己也要去進
行的。


    他點了點頭,站了起來。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王一恆拿起了電話,略怔了
一怔之後,聲調就變得聽來極其活潑,道:「當然,黃小姐,我一定實現我的諾言。我
們需要作長談,今晚,在舍下,怎麼樣?」


    他略頓了一頓,接著又有點放肆地,哈哈大笑了起來,道:「如果你感到,和我單
獨相處不夠安全的話,大可以把你的安全人員帶來!」


    原振俠忙道:「問她,維如在哪裡?」


    王一恆照著問了一句,又答應了一聲,神情愉快地放下了電話,道:「維如在一個
阿拉伯國家的領事館中,她已經吩咐人特別照顧。她說維如的精神狀態極不穩定,你可
以隨時去見他!」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轉身就走。當他走出大廈,回頭向高聳的、在近處要一直把頭
仰得極高才能看到頂部的大廈,看了一下,感到頭昏目眩。大廈在市區的中心,來往行
人極多,原振俠心不在焉地向前走著,撞到了好幾個路人之後,才上了車。


    見到了陳維如,應該直接問他,為甚麼要殺人,原振俠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黃絹口中的「一個阿拉伯國家的領事館」,就是卡爾斯將軍統治的那個國家。


    卡爾斯將軍在全世界各地支持恐怖活動,大概是心虛的關係,那領事館的安全措施
,十分驚人。原振俠道明了來意,雖然早已有過黃絹的吩咐,但是他還是經過了三道門
。每進一道門,就經過一次徹底的檢查,檢查的徹底程度,幾乎連他的左手無名指指甲
之中,有著一點污垢也查了出來。


    領事館是一幢相當古老的大花園洋房,房子的四周有很大的花園,當然也有了高得
異乎尋常的圍牆。在經過了三次徹底的檢查之後,原振俠被帶到地下室,由那裡,通過
了一道暗門,進入了一間燈光柔弱,佈置豪華,看來舒服之極的大房間。


    陳維如的身子,緊緊縮成一團,縮在一張大沙發的一角。他將他的身子縮得如此之
緊,看來像是想把他自己擠成一個蛋一樣。


    原振俠進來之後,向帶他進來的領事館人員,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要單獨對著陳
維如。領事館人員恭敬地退了出去,順手把門關上。


    原振俠叫道:「維如!」


    他一面叫,一面向陳維如走過去,一直來到了陳維如面前。陳維如一點反應也沒有
,一動也不動。


    原振俠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道:「維如,你一定要回答我的問題,一定要!」


    原振俠的話,講得十分堅決,有一股真的令人不能不回答的力量。陳維如抬起頭來
,面肉抽搐著,神情很茫然。原振俠一字一頓,道:「你為甚麼要殺了自己的妻子?」


    陳維如的身子,劇烈地震動了一下,但是他的聲音,卻十分平靜。他道:「我是殺
了一個人──」他伸出自己的手來,看著,喃喃地道:「本來是一雙……學了來救人的
手……可是我卻扼死了……一個人……」


    原振俠緊盯著:「為甚麼?」


    陳維如道:「可是,我卻並沒有殺死自己的妻子,我殺的,是……是……」


    他講到這裡,現出極度猶豫疑惑的神情來,完全像是在徵詢原振俠的意見一樣,接
下去道:「是……是一個阿拉伯酋長?」


    原振俠嘆了一口氣,道:「你在胡說八道些甚麼?」


    陳維如苦笑了一下,道:「振俠,我要把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你,你信也好,不信也
好!」


    陳維如的神情,看來十分正常,原振俠心中想。


    陳維如的神情,也十分嚴肅。原振俠並不是精神病的專科醫生,但是他也可以憑他
的專業知識,判斷陳維如並不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道:「你不斷說阿拉伯酋長,是甚
麼意思?」


    陳維如雙手抱住了頭,身子劇烈地發了一陣抖,才又抬起頭來,道:「你一定要聽
我說,不要反駁我,聽我告訴你!」


    原振俠道:「這正是我來看你的目的!」


    陳維如有點神經質地揮揮手,道:「事情是那天……晚上開始的,你可還記得,那
天晚上,我在你那裡聽音樂?」


    原振俠道:「你在我那裡聽過許多晚音樂,你指的是哪一晚?」


    陳維如道:「新年,一月一日那晚,我們聽的是新世紀交響樂。」




    一月一日是新的一年開始,是各行各業的假期,醫院也不例外。那天,當原振俠準
備獨自聽音樂的時候,門鈴響了,原振俠打開門,看到陳維如在門外,他覺得相當訝異
:「怎麼?今天也不陪太太?」


    陳維如的神情很無可奈何:「她工作的機構有聯歡晚會,我不想去參加!」


    原振俠表示了他的歡迎:「那就來聽音樂!」


    陳維如回家,已經將近午夜了。當他走出電梯之際,看見燈光從大門的縫中透出來
,他知道徐玉音已經回家了。想起兩個人的工作都這樣繁忙,工作的性質又截然不同,
陳維如有點傷感。


    他在門口停了片刻,心中在盤算著,是不是可以有辦法,說服徐玉音放棄現在的工
作。但是他想了一想之後,只好嘆了一聲──徐玉音對事業十分重視,要她放棄,那是
沒有可能的事。


    陳維如打開門,進去,客廳中燈火通明,並沒有人,他走進臥室,也沒有人,但是
卻有聲響自浴室中傳出來。陳維如一面叫著他妻子的名字,一面推開浴室的門,用一種
聽來十分親暱的聲音,又叫了一聲。


    但是當他叫了一聲之後,他卻呆住了。


    徐玉音在浴室中,全身赤裸。在浴室之中甚麼衣服都不穿,這本來也是極正常的事
,作為夫妻,陳維如自然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徐玉音美好的胴體,那都不足以令陳維如怔
呆。


    令得陳維如怔呆的,是那時徐玉音的神態。


    陳維如和徐玉音的收入都很好,他們的居所,也曾經過刻意的裝飾。浴室相當大,
有一個角落,在牆上,全部鑲嵌著鏡子。


    當陳維如推開浴室的門時,他看到剛好是這一個角落,他也看到徐玉音站在鏡前,
注視著鏡子中的自己,臉上的神情,怪異莫名。陳維如自從認識她以來,從來也未曾看
她有過這種奇特的神情。


    這是一種極難形容的神情,有驚疑、有恐懼、有悲哀,交雜在一起。當陳維如推門
進來時,徐玉音雖然背對著他,可是她卻面對著鏡子,照說是一定可以看到陳維如的。
可是她卻完全沒有注意,只是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陳維如也從來未曾見過一個人,這樣子注視自己的。這時,徐玉音不但看著自己,
而且,一隻手還在用力撫摸自己的臉──不,不是簡單的撫摸,簡直就是在用力拉著,
扯著自己的臉。從她的動作看來,像是她的臉上,戴著一個面具,她要將之扯下來一樣



    陳維如看到了這種情形,陡然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明白他的妻子在幹甚麼,也
不知道該如何說話才好。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得徐玉音一連說了幾句話。那幾句話,陳
維如是可以肯定,徐玉音是在重複著同一句相當簡單的話,可是他卻沒有法子聽得懂。


    陳維如向前走出了一步,道:「玉音,你說甚麼?」


    看徐玉音的樣子,像是直到陳維如開了口,她才知道身後有人一樣,陡然之間,轉
過身來。當她轉過身來之際,她的神情仍然是這樣怪異莫名,她像是想笑,但是又十分
憤怒。一看到陳維如,又講了兩句話,仍然是陳維如完全聽不懂的話。


    這時候,陳維如只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意,突然侵襲全身。眼前的景象實在太詭異
了,詭異到了他全然無法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在他面前的,明明是他的妻子,可是,
為甚麼她望著自己的眼光,全然是一個陌生人的,講的又是自己聽不懂的語言?


    陳維如張大了口,不知道怎麼才好。徐玉音反手指了一下鏡子,繼續講了幾句陳維
如聽不懂的話,陳維如尖聲叫了起來,道:「別講我聽不懂的話!」


    徐玉音怔了一怔,忽改了口,道:「你……是日本人?」


    徐玉音的這句話,卻是用純正的英語說出來的。陳維如在那一剎間,真是駭然到了
極點!


    陳維如從小在英國長大,徐玉音是在英國讀大學的,他們兩人,平時也常用英語交
談。兩人的英語都十分流利,徐玉音的英語,還帶有相當濃的利物浦口音。可是這時,
出自徐玉音口中的英語,卻極其純正,但多少有點生硬,而且,她還完全將自己的丈夫
當成了陌生人,問他是不是日本人!


    陳維如嚇得目瞪口呆,盯著徐玉音看著,像是在看甚麼妖魔鬼怪一樣。


    而徐玉音還在不斷用她那種聽來極不自然的聲音問道:「這是甚麼地方?我怎麼在
這裡?發生了甚麼事,究竟怎麼了?」


    她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每個問題,都使得陳維如的寒意增加。陳維如是一個醫生
,他對眼前這種詭異的情景,首先想到的就是醫學上的問題。他想到的是,玉音一定因
為精神上的過度壓力,而使得她精神錯亂了!


    他大聲叫了起來:「玉音,你在說甚麼?你為甚麼變成這個樣子?」


    這兩句話,他也是用英語叫出來的。剛才他說中國話的時候,他的妻子,竟然問他
是不是日本人,這時,他一說英語,玉音怔了一怔之後,道:「你叫我甚麼?」


    雖然陳維如是一個醫生,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也不禁手足無措。他採用了最原
始的辦法,不等徐玉音再有任何動作,就一步跨向前,揚起手來,重重一掌,摑在徐玉
音的臉上!


    那一掌,摑得十分重,使得徐玉音的身子,陡然一側,跌倒在地上。陳維如看看跌
在地上的妻子,又看看自己的手,身子禁不住在發抖。


    他和徐玉音認識以來,連吵架都未曾有過,更不要說動手打架了,而這時,他卻出
手打了徐玉音!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一面發抖,一面過去扶徐玉音。徐玉音的
臉,又紅又腫,這一掌下的力道,著實不輕。


    當陳維如去扶她的時候,她推開了陳維如,低著頭,像在想甚麼,陳維如又不知道
怎麼才好。過了好一會,大約有三、四分鐘,徐玉音才抬起頭來,掠了掠頭髮,望著陳
維如,發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來。


    一看到這種情形,陳維如大大鬆了一口氣。剎那之間,他的感覺也十分奇特,他感
到的是:啊,玉音又回來了!


    玉音一直在浴室中,在他的面前,可是他卻真正有這樣的感覺。


    陳維如的口唇發著抖,道:「你……你……」


    徐玉音慢慢站了起來,由於陳維如一直在注意她,所以也留心到了她的一些小動作
。她在站了起來之後,向鏡子看了一眼,又向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卻全然不在意半
邊臉上的紅腫。


    她的聲音,聽來像是十分疲倦,道:「真……是的,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夢
遊症!」


    陳維如呆了一呆:「夢遊?」


    徐玉音轉過了頭去,道:「我回來,等你,你還沒有回來,我就睡著了。等你把我
……弄醒,我一定有十分怪異的行動?」


    陳維如苦笑了一下,道:「還好,我……打痛你了?」


    徐玉音這才撫摸著被打紅了的臉,突然之間,她撲向陳維如。在陳維如把她輕輕摟
住之後,她緊靠著他,伏在他的肩頭。陳維如立即感到,她的淚水已弄濕了他肩頭的衣
服。


    陳維如在那一剎間,完全忘記了徐玉音剛才的怪異,只是不停地安慰道:「別哭,
別哭,夢遊,就算真是夢遊,也不要緊,很容易醫治的。」


    陳維如當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在勸慰徐玉音時,要加上一句「就算真是
夢遊」。




    陳維如怔怔地望著原振俠,仍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道:「我……為甚麼在一開
始,就要說這樣的話?我記得很清楚,我說了:『就算真是夢遊,也不要緊!』這樣的
話。」


    原振俠一直在用心聽著陳維如從頭說起,雖然他在聽的時候,疑惑重重,但是他並
沒有打斷陳維如的敘述。中斷敘述的是陳維如自己,他向原振俠提出了這個問題。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氣,道:「那是你心中,並不以為她真的是在夢遊!」


    陳維如喃喃地道:「是的,我心中這樣的認為。因為她當時的情形,很明顯地是在
掩飾著甚麼,是在向我撒謊,我根本不相信她!」


    原振俠感到十分痛心,事態演變的結果,他是知道了的。他真不能肯定,究竟是陳
維如不正常,還是徐玉音不正常,他沉聲道:「你和我都不是心理和精神方面的專家,
但是我知道,一個嚴重的精神分裂患者,會有一種幻覺,覺得他是一個全然不同的另一
個人!」


    陳維如陡地尖叫起來,道:「幻覺?」


    原振俠被陳維如突如其來的尖叫聲嚇了一大跳,道:「當然是幻覺,這種病例很多
!」


    陳維如盯著原振俠,道:「你以為,我為了她有自己是另一個人的幻覺,就把她…
…我自己的妻子殺了?」


    陳維如說到後來,語音尖利而帶著哭音,顯出他心中極度的哀傷。原振俠在這時候
,實在無法作出評論,他只好道:「你再說下去,我才可以表示我的意見!」




    陳維如不斷安慰著,徐玉音也不斷流著淚。好一會,徐玉音才抬起頭來,滿臉淚痕
,望著陳維如,道:「維如,我們是相愛的,是不是?」


    陳維如忙道:「當然,玉音,當然!」


    他一面說,一面去吻玉音臉上的淚痕。玉音又陡然抱住了陳維如,抱得極緊,在陳
維如的耳際喘著氣,一面抽噎著,一面斷斷續續地道:「你愛我,不論發生甚麼事,你
都愛我?」


    陳維如一面答應著,一面問:「會有甚麼事發生?」


    徐玉音卻並沒有回答,只是將陳維如抱得更緊。陳維如心中雖然疑惑,可是也看出
她的情緒很不穩定,不適宜再問下去。


    陳維如沒有再問下去,只是把徐玉音半抱半扶,弄回了臥室去。等到他和徐玉音一
起躺在床上之後,熄了燈,兩個人都不說話,陳維如已經朦朧地快要睡著了,突然之間
,他被徐玉音的叫聲驚得直坐了起來。


    他們的臥室,設計得幾乎一點光也透不進來,窗帘是兩層的,有一層是全然不透光
的塑膠布。所以,當陳維如直坐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面漆黑,他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摸
身邊的妻子。


    他的手才伸過去,就被玉音緊緊抓住,玉音在喘氣。陳維如記得是被徐玉音的叫聲
弄醒的,由於剛才他快睡著了,所以未能聽清楚她叫了些甚麼。這時,徐玉音一抓住了
他的手,就喘著氣,急速地又說了幾句話,那又是陳維如聽不懂的話。


    陳維如驚駭莫名,道:「我聽不懂你說些甚麼!」


    在他這樣說了之後,徐玉音改了口,又是那種純粹而生硬的英語。她在急速地道:
「我……一定是迷路了,怎麼一回事……快送我回去!」


    陳維如忙一欠身,著亮了燈,燈光一亮,徐玉音用手遮住眼,可是卻靜了下來。陳
維如拉開了她的手,徐玉音的神情,一片茫然,喃喃地說了一句話。


    徐玉音在那一剎間講的那句話,陳維如倒勉強可以聽得懂,他聽得出徐玉音是在叫
著:「真神阿拉!」


    陳維如陡然一震,他想起了徐玉音所說的,其他的他未能聽懂的話。那些話,他仍
然不懂,但這時,他倒可以肯定,那是屬於阿拉伯語發音體系的語言!


    陳維如一想到了這一點,忙問道:「玉音,你是甚麼時候學會阿拉伯語的?」


    徐玉音陡然轉過頭去,用力撫著臉,道:「你在說甚麼?阿拉伯語,誰說阿拉伯語
了?」


    陳維如心中的疑惑,到了極點,沒有再問下去。當他熄了燈,再度躺下去之際,他
再也沒有法子睡得著。他把當晚見到的,發生在徐玉音身上怪異的事情,歸納了一下,
想弄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他歸納得到的結果是:徐玉音突然之間,行動像是另一個人,而且在講阿拉伯語,
和她平時不說的那種英語。其中主要部分,是用阿拉伯語來說的,他聽不懂。


    第二天早上,陳維如由於沒有睡好,顯得相當疲倦。但是徐玉音看來完全正常,她
和陳維如一起出門,各自駕著車離去。


    陳維如到了醫院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醫院的精神科主治醫生,把徐玉音昨
天晚上發生的事,假託是發生在另一個人的身上,請教對方的意見。


    精神科主治醫生,在聽了陳維如的敘述之後,輕拍著陳維如的肩頭,笑道:「陳醫
生,你說的情形,不應該請教醫生,應該去請教一個靈媒!」


    陳維如愕然──精神科的主治醫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似乎不應該在這樣的
情形下,和他開玩笑。


    在他瞠目不知所對之際,對方又道:「嚴重的精神分裂,可以使人的人格也分裂,
造成幻覺。譬如說,一個嚴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幻想自己是拿破崙,他會學拿破崙說
話、行動,甚至會積極去尋求約瑟芬來作為他的情婦。可是,不論他覺得自己多麼像拿
破崙,他作為『拿破崙』的一切行動,還是由他的意識和知識所產生的,是根據他對拿
破崙的所知來言行的。也就是說,如果他本來不會法文的話,在他自覺他是拿破崙之際
,他也絕不會講法語!」


    陳維如道:「我明白,可是剛才你說靈媒──」


    主治醫生道:「開玩笑的──你說的那個人,絕不會說阿拉伯語,忽然在自覺自己
是阿拉伯人之際,說起阿拉伯語來,說不定是甚麼阿拉伯鬼上身了,哈哈!」


    精神科主任醫生有點放肆地笑著。他是把陳維如當成晚輩的,而且陳維如又沒有說
明,事情是發生在徐玉音的身上,所以他可以毫無忌憚地取笑著。


    但是陳維如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只覺得有一股寒意,在背脊上直瀉而下。


    「阿拉伯鬼上了身」這種話,聽在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高級知識份子耳中,自然會
覺得荒謬。如果不是有昨晚的經歷,陳維如一樣會說荒謬。然而,昨晚的情景,歷歷在
目,陳維如除了遍體生涼之外,沒有別的反應。


    主治醫生又道:「鬼上身,是不是應該找靈媒,或者找驅魔人──」


    他說著,突然停了下來。那是由於突然之際,他發現陳維如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之故!


    主治醫師有點駭然,止住了笑聲,道:「如果你那位朋友……我看,還是約一個時
間,讓我來替他檢查一下……」


    陳維如不但臉色難看,連聲音也很難聽,道:「不必了,我會去找驅魔人的!」


    他負氣講完了這句話之後,掉頭就走,令得那位主治醫師僵了半天。陳維如離開之
後,心不在焉地去上班,中午休息時間,他駕車出去,去買了一套〈阿拉伯語自學〉,
和一具專為學習語言用的小錄音機。


    他肯定徐玉音還會用他聽不懂的語言來說些甚麼話,他既然估計那是阿拉伯語,那
麼,他就必須學會幾句簡單的阿拉伯語才好。


    當天下午,他在讀了阿拉伯文的字母,聽了它的發音之後,更肯定徐玉音講的是阿
拉伯語了!


    接下來的三天,都相當平靜。三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已快就寢了,陳維如在衣櫥旁
,準備著明天要穿的衣服,徐玉音在浴室中,一切看來也很正常,但就在這時,陳維如
陡然聽到了徐玉音在浴室中講了一句話。這次,他聽懂了這句話,徐玉音用阿拉伯語在
說:「怎麼一回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陳維如整個人都呆住了!他想推開浴室的門,去看徐玉音在幹甚麼,可是他卻沒有
勇氣。他只是來到了浴室門口,又聽得徐玉音講了一句,這一句,由於他只學了三天阿
拉伯語,只聽懂了半句,那是「我為甚麼──」




    這一次,是原振俠打斷了陳維如的敘述。原振俠道:「等一等,你的敘述之中,有
一處極不合情理的地方,我要問清楚!」


    陳維如吞了一口口水,只是怔怔地望著原振俠,作了一個請他問的手勢。原振俠道
:「維如,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內,就學會聽懂一句半句阿拉伯語,那麼,玉音可能也暗
中在學,她會講阿拉伯語,也就不算是甚麼了!」


    陳維如苦笑了一下,道:「當時,我的反應,和你完全一樣,我也是這樣想。當然
一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精神鬆弛了不少,我想,玉音一定是由於在業務上的需要,所
以學了阿拉伯語,又為了要記熟它,所以有時在精神恍惚中,也講了出來。」


    原振俠點頭道:「是,這很合理!」


    陳維如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道:「所以,我不再去推開浴室的門,轉回身去。當時
,我是打開了衣櫥的門在整理衣服的,你記得不記得?」


    原振俠點了點頭。




    陳維如感到心情輕鬆了許多,轉回身去,繼續整理衣服。同時也決定了,等玉音自
浴室出來之後,他要突如其來,向她講兩句才學會的阿拉伯語,好讓她驚奇一下。就在
他這樣想的時候,他忽然看到,衣櫥的一個角落處,有一隻花布的手提袋放在那裡。


    那是一隻十分精緻的花布手提袋,法國名家設計,是陳維如送給徐玉音的,徐玉音
十分喜歡,幾乎每天都要用。而陳維如也知道,徐玉音從來也沒有把東西藏得如此隱祕
的習慣,更何況是每天要用的東西。


    花布袋在衣櫥的後角落。他們臥室中的衣櫥十分長,超過三公尺,一人使用一半,
花布袋就在徐玉音使用的那一半的後角落。


    陳維如立時想到,如果不是有甚麼祕密要隱藏,玉音不會做這樣的事。他先向浴室
的門看了一眼,估計玉音不會那麼快出來,他迅速地奔到衣櫥的一端,打開門,取出手
提袋來打開。手提袋中的東西,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是幾本雜誌,和一些剪報。


    雜誌的封面,全是一個人,那是一個看來,和其他阿拉伯人並無不同的阿拉伯人,
作相當高貴的酋長打扮。說明全是一樣的,道吉酋長國的尼格酋長。這本來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在其中一本封面之上,有紫色的顏色寫著三個大字:「這是我」──寫的是阿
拉伯文,陳維如剛好看得懂!


    用紫色顏色的筆來寫東西,是徐玉音在學生時期就有的習慣,而且一直堅持到現在
。這三個字,當然是徐玉音寫上去的。


    那是甚麼意思?陳維如又駭異、又莫名其妙。他再去看剪報,報上登的是尼格酋長
,在夏威夷群島中毛夷島上失蹤的消息。


    陳維如還想再看,聽到浴室中的水聲停止了,他忙把所有的東西放回去,心頭怦怦
亂跳,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浴室的水聲停了之後,又過了一會,門才打開,徐玉音的神
情,看來極其疲倦,披著浴袍走了出來。


    陳維如本來打算突然說兩句阿拉伯語,可是這時,卻說甚麼也提不起這個勇氣來了



    他們甚至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各自睡了下去,這是他們結婚之後從來也未曾有過的
事。陳維如有強烈的感覺,感到睡在自己身邊的,是一個陌生人,不再是他的妻子,非
但不是他的妻子,而且,還可能是一個陌生的阿拉伯男人!


    一想到這一點,他實在無法睡得著,這種感覺之怪異和令人之不舒服,真是到了極
點!徐玉音的胴體,本來是那樣美麗動人,可是這時陳維如卻有一種噁心之感,只想離
得她越遠越好。甚至不小心,偶然碰到了一下,他都禁不住會起雞皮疙瘩。


    這樣的情形,又維持了好幾天,陳維如真的快到了忍受的極限了!


    在那幾天之中,他發現了他妻子更多的祕密。徐玉音不斷地在一本本子上寫著,陳
維如趁她不注意時,打開那本本子來看過,上面寫的,全是他不認得的,極其潦草的阿
拉伯文字。


    徐玉音不正常的行動更多,每一個行動,都使陳維如感到她像是另一個人。在開始
的時候,陳維如還只覺得徐玉音的行動,像一個陌生人,但是一天接一天,這個「陌生
人」卻漸漸定了型,使陳維如可以強烈地感覺,那是一個阿拉伯人,阿拉伯男人,一個
阿拉伯的酋長,那個失蹤了的尼格酋長,因為陳維如發現越來越多徐玉音蒐集的、有關
尼格酋長的資料。


    到了下一個月的月初,陳維如又在無意之中,看到了長途電話的收費單,上面的數
字,把他嚇了一大跳,作為一張電話收費單來說,那是天文數字了。仔細一看,電話全
是打到道吉酋長國去的,那個酋長國的酋長,就是失了蹤的尼格酋長。


    而真正令陳維如忍無可忍的,還是那天晚上,徐玉音的那個動作。


    那天晚上,徐玉音坐在化粧台前,陳維如已經精神恍惚,到了不是怎麼敢正眼看他
妻子的程度了。這時,他偶然向徐玉音看了一眼,看到對著鏡子的徐玉音,神情極其怪
異,動作更是莫名其妙,她不斷地用手在自己的下顎、腮邊撫摸著。


    陳維如開始時,不知道她是在幹甚麼,先是呆了一呆。但是緊接著,他卻想到了,
徐玉音的手放在顎下,是在撫摸著鬍子──那純粹是一個多鬍子的男人,在撫摸自己鬍
子時的動作!


    可是徐玉音卻是一個女人,根本沒有鬍子,也正由於如此,是以她有時的動作,看
來就格外詭異,格外令人毛髮直豎!


    陳維如心中的震驚是如此之甚,以致他張大了口想叫,可是卻並沒有發出呼叫聲,
只是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徐玉音根本沒有注意他。


    陳維如在這些日子來,精神上所受的壓力之大,絕不是旁人所能想像的。他每分每
秒,都感到他的妻子不再是他的妻子,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莫名其妙的阿拉伯男人。
而且,他還無法向任何人訴說這一點,只有一個人,默默地忍受著這種痛苦的折磨。


    這時,他再也忍不住了,在呻吟了一聲之後,他忍住了強烈的想嘔吐的感覺,向外
直衝了出去。一直在馬路上奔跑了一個多小時,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時,他才軟癱在地
上。


    他的思緒一片混亂,他實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這些日子來,他也曾好幾次想和
徐玉音好好談一談,但是徐玉音卻甚麼也不肯說。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這時,他
只想到了一點──找一個會捉鬼的人去!


    這種念頭,在陳維如的心中,也不是第一次想到了,他也曾有意地,打聽過很多有
這方面本領的人的消息,他們的能力和住址等等。不過他一直不相信甚麼鬼魂,所以也
沒有行動。


    這時,他實在無法忍受了!他除了去找那種人之外,還能作甚麼?


    定了定神,仍然喘著氣,他伸手截停了一輛計程車,向司機說了一個地址。他要去
找的人,是一個靈魂學專家,他是聽一些人說起過這個人的。


    靈魂學家的名字是呂特生。和陳維如想像中完全不同,靈魂學家並不是一個面目陰
森,有著可以看到鬼的陰陽眼,令人望而生寒,穿著一身黑衣的那一種典型,而是一個
十分和藹可親、頭髮半禿的中年人。


    更令陳維如感到意外的是,靈魂學家是人家給他的頭銜,他本身是一家大學的教授
,有著心理學博士的頭銜,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學者。


    陳維如到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了,這樣冒昧地找一個人,對陳維如來說,還是首次
。所以,當一個僕人,把他帶到客廳中,在那個陳設古舊典雅的客廳中,他看到呂教授
出來時,真不知道說甚麼才好。


    他只好先囁嚅地介紹了自己,然後,神情苦澀地道:「我有一件……十分荒謬的事
……真是冒昧,我實在沒有人可以……聽說你很有一些特異的才能……」


    呂教授的神態很安祥,道:「請坐,慢慢說!」


    陳維如的神情更苦澀,道:「我……恐怕……不必說了,對不起,打擾了!」


    陳維如覺得對方實在不像是一個驅魔人,他也不想隨便把發生在自己妻子身上的事
對人說,所以他準備退縮了。就在這時,客廳旁的書房門打開,另外有一個人走了出來



    這個人年紀大約在三、四十歲之間,一副充滿自信心的樣子。呂教授並沒有介紹這
個人,這個人不客氣地,直指著準備離去的陳維如,道:「你心中的困擾,已經人人都
可以看得出,對呂教授說說吧!」


    陳維如苦笑道:「這……太荒誕了!」


    呂教授笑了起來,指著那個人,道:「再荒誕的事,這位先生也經歷過。我想你一
定聽過他的名字,他是──」


    當呂教授想介紹那個人之際,那個人搖著手,道:「不必提我的名字了,我正有很
麻煩的事,不能再管其他的事情了!」


    那個人說著,就匆匆地向外走去。




    陳維如向原振俠望來,道:「那位在呂教授家裡遇到的先生,聽說他遇到過很多怪
誕的事。我當時如果留他下來,一起聽我的事,結果或者會不同?」


    原振俠聽了陳維如的敘述,思緒也亂成了一團,他搖頭道:「也不一定,那位先生
,我知道他。」


    原振俠知道,陳維如在呂教授家裡遇到的那個人,就是黃絹當日去找過他,問及他
關於人腦中有一片金屬片意見的那個人。當日他並沒有說出甚麼具體的意見來,所以原
振俠並不重視他,只是問:「呂教授怎麼說?他是一個著名的心理學家,應該會給你正
確的意見!」


    陳維如嘆了一聲,沉默了片刻,原振俠並不催促他,只是自己迅速地轉著念。這時
,他當然還不是全部接受陳維如的敘述──陳維如說他的妻子,變成了另一個人,這是
極度不可思議的一種說法。


    可是原振俠卻想起了,昨天,因為陳維如在醫院中出了差錯,他在晚上,曾去找陳
維如,徐玉音打開門來,看到他的情形──徐玉音在看到他的時候,像是完全不認得他
一樣,原振俠絕對可以肯定這一點。


    當時他就曾十分疑惑,不知道是為甚麼。這時,他想到,如果徐玉音變成了另一個
人,像陳維如所說,一個阿拉伯人,那麼,不認得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為甚麼徐玉音會自己以為,是那個失了蹤的尼格酋長?


    尼格酋長神祕失蹤的事,已經是如此詭異,徐玉音是不是看到了有關的報導,受了
這種神祕詭異氣氛的影響,才導致精神分裂的呢?


    疑問實在太多,原振俠找不到任何答案,他只好嘆了一口氣。而在他嘆氣之際,陳
維如也嘆了一聲,才繼續開始他的敘述。




    那個人走了之後,呂教授只是用十分誠懇的眼光望著陳維如,陳維如踟躕著坐了下
來,開始向呂教授訴說他遭到的困擾。


    由於這時,他精神的痛苦,已到了人可以忍受的極限。所以他的話,說來十分凌亂
,一時說徐玉音的怪異行為,一時又說及自己在這種情形下的痛苦。


    呂教授十分用心地聽著,等到陳維如講完,呂教授仍然不出聲,可是神情卻十分嚴
肅。


    陳維如語帶哭音,道:「呂教授,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實在快崩潰了,所
以……只好來找你……聽聽你的意見。」


    呂教授仍然不說話,緊蹙著眉。在等了大約三分鐘之後,呂教授忽然向陳維如作了
一個手勢,道:「請你等一等,我去打一個電話!」


    陳維如有點啼笑皆非。呂教授在這個時候,忽然要去打一個電話,那豈不是表示他
對於自己的敘述,一點也不重視!


    陳維如已經盡可能把事實說了出來,可是對方的態度卻是這樣不重視,那使得陳維
如感到了極度的沮喪。


    陳維如很後悔來找呂教授,當呂教授走進書房去的時候,他已經打定主意,要不告
而別了。


    呂教授在走進書房去之際,順手關了關門。可能是他感到陳維如還在外面,如果他
就這樣把門關上,那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所以,他只是將書房的門虛掩著。


    陳維如已經站了起來,可是就在這時候,呂教授的聲音,從書房傳了出來。他的聲
音聽來十分認真,道:「陳先生,對不起,請你等一下!」


    陳維如怔了一怔,決不定是走好,還是等著好。就在這時候,他聽到書房中傳出了
電話鍵盤撥動的聲音,一下接一下。


    這時已經夜深了,撥動電話鍵盤的聲音雖然不是很響,但是也可以聽得很清楚。陳
維如這時的心情極亂,可是他還是注意到了,呂教授撥了很多號碼,那當然不是在打本
地的電話,而是在撥直通的國際電話。


    陳維如想到了這一點,相當重要。呂教授忽然之間要去打電話,陳維如有一種嚴重
的被侮辱的感覺,但一知道了對方是在打國際長途電話,陳維如心想,那一定是有重要
的事,早就約好了的,不是他對自己的話不重視。陳維如一有了這樣的想法,就打消了
要不辭而別的念頭,所以他可以聽到呂教授對著電話所講的話。


    在撥了電話號碼之後,靜了片刻,然後,便聽到呂教授的聲音:「我要找溫谷上校
,對,這是長途電話,請他快來聽。」


    陳維如怔了一怔,溫谷上校,這個名字,他十分熟悉。本來,在他的生活中,是不
可能知道甚麼有著「上校」頭銜的人的。可是這個名字,他的確十分熟悉,而且,在一
怔之後,他立時想了起來,他是在哪裡知道這個上校的名字的。


    由於徐玉音的異常行動,使得陳維如也一直在留意尼格酋長失蹤的事件。當尼格酋
長失蹤之後,美國方面派去調查的特別調查小組的負責人,就是溫谷上校!


    這時,陳維如的心中,大是疑惑──呂教授忽然打電話給溫谷上校,那是為了甚麼
?他一面想著,一面不由自主,走得離書房的門近了些。


    他並不是有意去偷聽人的電話,而是心中的疑惑,實在太甚。而且,呂教授似乎也
沒有不讓他聽的意思,因為他講話的聲音相當大──這是一般人通長途電話時的習慣,
以為隔遠,非講大聲一點不可,其實,是完全沒有這種必要的。


    陳維如走近了幾步之後,又聽呂教授道:「是溫谷上校?我是呂特生,對,上校,
我這發生了一件事,我認為,我已經找到了尼格酋長!」


    陳維如聽到這裡,陡然嚇了一大跳──呂教授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陳維如還未能進一步去想,呂教授的聲音又傳了出來,道:「不是,情形極其奇特
,我無法在電話裡向你講得明白。不,不,你錯了,完全出乎常理之外,絕對不是,你
一定要立刻來,才會知道事情的經過……對,一定要立刻來,可以說是怪誕,但是……
你一定要來,半分鐘也不要延誤,我等你!」


    陳維如的腦中,亂成了一片,只是呆呆地站著。等到書房門打開,他立時道:「你
剛才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甚麼叫已找到尼格酋長了?」


    呂教授的態度十分嚴肅,他作了一個手勢,道:「你聽我解釋,我有我的設想──



    陳維如叫了起來,道:「甚麼設想?你叫溫谷上校來有甚麼用?玉音是我的妻子,
不是甚麼尼格酋長,你找溫谷上校來幹甚麼?」


    呂教授皺著眉,道:「如果你這樣想,你來找我,是為了甚麼?」


    他一面說著,一面伸手,要去拍陳維如的肩膀。可是陳維如陡然後退,尖聲道:「
別碰我!告訴我,你在打甚麼主意!」


    呂教授又作了一個手勢,但是他可能立時感到他要說的話,絕不是用手勢所能表達
的,所以手勢作了一半,他就停了下來,道:「陳先生,發生在尊夫人身上的事,是一
種十分奇特的現象,必須要深入地研究──」


    陳維如不等對方講完,就叫了起來,道:「不要把我的妻子,當作是實驗室中的白
老鼠!不要把她當實驗品!」


    呂教授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尼格酋長──」


    陳維如怒不可遏,道:「別提那個鬼酋長,我的妻子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剛才
說找到了尼格酋長,是甚麼意思?」


    呂教授沉聲道:「在某種程度上而言,我認為尊夫人就是尼格酋長,那個神祕失蹤
的──」


    呂教授的話還沒有講完,陳維如實在忍不住了,一拳揮出,打向呂教授,打得呂教
授身子轉了一轉,跌倒在地!陳維如發出沒有意義的呼叫聲,衝了出去。


    離開了呂教授的住所之後,陳維如腦中一片混亂,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蕩。他並不
是一個粗魯的人,自從少年時代之後,只怕也沒有揮拳打過任何人。他也知道剛才為甚
麼要打人,那並不是因為對方的胡說八道,相反地,是因為呂教授的話,說中了他心中
最害怕發生,明知已經在發生,可是又絕不想承認的事!


    他的妻子,徐玉音,已經不是徐玉音了,變了!照呂教授的說法是:「在某種程度
上而言,她就是神祕失蹤了的尼格酋長!」


    在寂靜的街道上,陳維如一想到了這一點,感到一股異樣的妖氣,包圍在他的四周
。他明知這些日子來,徐玉音的怪異行為,很可以證明這一點,但是他卻又絕不願承認
這一點。


    當晚,他在街上,閒蕩到了天亮。他甚至不敢打一個電話回家,因為他怕電話一打
通,徐玉音發出的聲音,是阿拉伯語,或者是那種標準而生硬的英語!




    原振俠也感到了那種妖異的氣氛,當陳維如略停了一停之際,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
了一口氣,然後才道:「你……太衝動了,應該進一步聽聽呂教授的意見!」


    陳維如的聲音,在剎那之間,又變得十分尖銳,道:「衝動?換了你,你會怎樣?
同意他們把玉音當白老鼠那樣去研究?」


    原振俠並沒有說甚麼,有一句話,他在喉嚨打了一個轉,卻沒有說出口來。那句話
是:「總比殺了她好吧!」


    原振俠只是呆了片刻之後,問道:「那麼,溫谷上校來了沒有?」


    原振俠在黃絹那裡,知道了尼格酋長失蹤的經過,所以他也知道溫谷上校這個人。


    陳維如苦笑了一下,道:「誰知道,當天晚上,我閒蕩了一晚,直接到醫院去,就
出了事!」


    原振俠「啊」地一聲,道:「原來你去看呂教授,是……是……最近的事?」


    陳維如道:「是前天晚上。昨天我在醫院出了事,你來找我,我們在大廈門口講了
幾句,你還取笑我,說我幻想自己是一個國家元首!」


    原振俠神情苦澀,沒說甚麼。陳維如又道:「再接著,事情……事情就發生了!」


    他說到這,身子又劇烈發起抖來。原振俠道:「最後應該還有一些事,你還未曾說
。」


    陳維如雙手抱著頭,原振俠道:「經過情形,你用滅火筒……等經過,我已全知道
了!」


    陳維如帶著哭聲,道:「我實在忍無可忍了!你知道,我是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人
──」


    原振俠糾正道:「你應該說,自己是受過人類現階段科學訓練的人!有很多現象,
人類現階段的科學還未曾觸及,別把科學這個詞的範疇弄得太窄!」


    陳維如悶哼了一聲,也不和原振俠爭辯,只是自顧自說下去:「可是,我也不得不
作了種種絕無可能的揣測。我和你分開之後,我忍不住去喝了一點酒──相信我,我絕
對沒有喝醉,可是當我再見到玉音的時候,我實在無法再假裝,自己不知道她已經變了
這件事,所以……我……我才──」


    原振俠道:「所以你才要她現原形?」


    陳維如現出極痛苦的神情來,道:「經過你已知道了?當管理員和鄰居走了之後,
玉音答應把一切告訴我。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肯告訴我,自然是
……再好不過,所以我也平靜了下來。當屋子只有我們兩個人時,我幾乎是在哀求她,
我問道:『玉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陳維如問。雙手緊緊地互握著,彷彿這樣,就可以使心中
的緊張減輕一些。


    徐玉音半轉過身去,好一會,才道:「我也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為甚麼會在
這裡。有很多事,我想不起來了,可是我至少記得,我絕不應該屬於這裡的!」


    徐玉音這時,用的是那種不屬於她平時所講的英語,聽在陳維如的耳中,每一個字
,就像是一柄利鋸在鋸他的神經一樣。


    陳維如不由自主喘著氣,道:「這是甚麼話?你是我的妻子!」


    徐玉音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後,忽然大聲笑了起來。陳維如不知她有甚麼好笑,徐
玉音卻一面笑,一面道:「你的妻子?看來你比我更糟糕,那……是你的妻子?你的妻
子倒真是一個美人兒!」


    陳維如又是吃驚,又是憤怒,大聲喝道:「你自己以為是甚麼人?你說,你以為你
是甚麼人?」


    徐玉音來回走了幾步,她那種走動的姿勢,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不像是女人
。陳維如只覺得遍體生涼,希望這一切,全是一場惡夢,而惡夢快點醒來。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使得陳維如墮入更深的惡夢深淵之中!


    徐玉音道:「我知道我自己是甚麼人,只是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一定是一件奇妙
之極的事。我開始的時候,十分焦急,但現在,我相信這是真主的安排,我能有這樣奇
妙的經歷──」


    徐玉音還在說著,可是陳維如卻已忍無可忍了,他尖聲道:「我知道你是誰,你…
…自以為是道吉酋長國的甚麼尼格酋長!」


    徐玉音怔了一怔,沒有立時回答。但是她沉默了並沒有多久,便立時怪聲怪氣地笑
了起來,道:「是麼?自以為是?我總沒有辦法,自以為是你的妻子!哈哈,你妻子的
身材倒真不錯,皮膚也夠細滑的──」


    她說的話,已然令得陳維如目瞪口呆,可是接下來,她的動作,更看得陳維如整個
人,像是要炸了開來一樣!


    徐玉音一面說,一面竟然撫摸著自己的身子。當她在撫摸自己的身子之際,她雙手
的動作,完全像是另外一個人的手一樣!她的雙手,甚至在她自己飽滿的胸脯上,用力
地搓揉著。


    陳維如只感到血向自己的頭上衝,他大口喘著氣,道:「住手,住手!停止!」


    徐玉音笑得更邪惡,雙手的動作沒有停止,而且更加不堪,她一面還在道:「真不
錯!你知道,我經常照鏡子,欣賞你妻子的胴體,我感到我和她比你更親近。你已經多
久沒親近她了?可是我──」


    陳維如陡然跳了起來,叫道:「住手!」


    他一面叫,一面已經伸出了雙手。這時,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再也無法控制
自己了──在他眼中看出來,在他面前的已不是徐玉音,而是一個極其邪惡的阿拉伯男
人。這個阿拉伯男人,正在用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未曾有過的方法,在侮辱他的妻子!


    他雙手向前伸著,撲過去,一下子就扼住了徐玉音的脖子。


    當他的手指,深深地陷進徐玉音頸際之時,他聽到徐玉音的喉際,發出了咯咯聲。


    這時,如果不是徐玉音還睜大雙眼看著他,而且,眼神仍然是那麼邪惡的話,他或
許會鬆開雙手來。但是,徐玉音卻一點也沒有害怕的神情,只是望著他,像是在嘲弄他
。那更使得陳維如怒發如狂,不斷在雙手上加勁!


    陳維如一面用力掐著徐玉音的頸,一面一直盯著徐玉音。直到他看到徐玉音的臉轉
了色,雙眼之中現出的眼神,也變得一片茫然之際,他才鬆了手。當他鬆開雙手之際,
他只感到自己全身脫力,身子向側一歪,「咕咚」一聲,跌倒在地。


    他用手撐著地,大口喘著氣,大滴大滴的汗,自他的額上,向下滴著。他完全無法
思想,整個人,像是被禁閉在一塊大石之中一樣。


    他不知道自己維持了這個姿勢有多久,在這樣的情形下,誰還會去注意究竟過了多
少時間?當他又可以開始想到一些事情的時候,他轉動著僵硬的頸部,向在一旁,睜大
著失神的雙眼的徐玉音望去。他一看徐玉音,整個人就像是受到雷擊一樣地震動起來!


    「殺了人,扼死了玉音!殺死了玉音!」陳維如在片刻之間,只能想到這一點。他
撐起身子來,坐在地上,好幾次,想站起來,可是在劇烈發抖的雙腿,根本無法支撐他
的身子!


    他殺了人,被殺的是他自己的妻子!可是,他又強烈地知道,當他下手的時候,那
絕對不是他的妻子,那是另一個人!


    在經過了極度的混亂之後,陳維如開始漸漸地冷靜了下來。他知道,不論自己怎麼
說,人家都不會相信的,他要人家相信,就必須尋找徐玉音不再是徐玉音的證據。


    在這時候,他想起了徐玉音不斷在寫著字的那個本子。他衝進了臥室,翻找著,終
於在一隻化粧箱中,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不單有那本本子,還有許多圖片、剪報。
陳維如匆匆看了一下,就合上了箱子,提著箱子,又來到了客廳。


    他沒有勇氣再向徐玉音多看一眼,這時他所想到的只是一點──我要逃走!我殺了
人!沒有人相信我的話,我一定要逃走!


    他提著化粧箱,衝出了住所,甚至性急得來不及等電梯,他是從樓梯上直衝下去的
,一口氣衝到了大堂。由於他衝得這樣急,所以才會碰撞到了東西,把大廈管理員吵醒
,起來看他。


    當他離開了大廈之後,他想到要把那隻化粧箱藏起來。箱子中的東西,就算不能證
明他沒有罪,至少也可以證明他殺的不是徐玉音。他攔截了一輛車,來到機場,把那隻
箱子,存在行李寄存處。


    陳維如在機場並沒有耽擱多久,他感到每一個警員,都像是在瞪著他,看穿他剛殺
了一個人一樣。他匆匆離開,在街上徘徊了一會,感到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能幫忙他
的,只有他並不是常來往的舅舅王一恆一個人了。所以,他就來到了王一恆的辦公室。


    而這時,警員早已發現了兇殺案,開始在搜尋他了。一有警員發現了他的行蹤,搜
捕的行動就展開了。




    陳維如怔怔地望著原振俠,原振俠神情苦澀。陳維如的口唇發著抖,道:「你……
你信不信我講的……全部過程……你一定要相信我……」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才好。陳維如的整個
敘述,都是怪誕得不可思議的,不可相信的。但是,除非他先肯定了陳維如的精神有毛
病,不然,陳維如為甚麼要編出這種沒有人相信的謊話來?


    他想了一想,道:「我相信你,維如。暫時,你很安全,黃絹可以設法把你弄到更
安全的地方去!」


    陳維如苦笑,道:「振俠,我不想落在警方的手中,並不是不敢對我的行為負責,
而是我要保留自由活動的權利,去弄清楚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


    原振俠苦笑道:「那怎麼可能?全市的警員,都在找你,只要你一離開這裡──」


    陳維如搖頭道:「我不用自己去,你代我去!」


    原振俠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知道陳維如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陳維如接著道:
「那化粧箱,箱子中的一切文字記載,我看不懂。但是阿拉伯國家的領事館,一定有人
看得懂的!」


    原振俠「哦」地一聲,道:「那簡單,你存放行李的收據呢?我可以幫你去取來。



    陳維如道:「我相信那些記載,一定極其重要,不然,她不會不斷地寫著──」他
用力敲打著自己的頭,咬牙切齒地道:「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安慰了陳維如幾句,取過了存放行李的收據,離開了那
間房間。他才一走出房間,就有一個職員走上來,道:「原先生,黃部長在等你的電話
,她要你和她聯絡!」


    原振俠跟著那職員,到了另一間房間中,由那職員撥通了電話,把電話交給了原振
俠。黃絹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和王一恆約會的時間快到了,我要你來參加!」


    原振俠感到一陣迷惘,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黃絹和王一恆的約會──是的,那是黃絹救陳維如的交換條件。王一恆答應黃絹,
告訴她為甚麼要派人去追蹤尼格酋長。


    可是,尼格酋長的失蹤,如今看來,似乎和陳維如的妻子徐玉音的怪異行為有關連
!原振俠實在不願意相信這一點,他寧願相信徐玉音是患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徹頭徹
尾地幻想自己是另一個人。可是,看來事情卻又絕不是那麼簡單!


    還有一點原因,是原振俠無法立即作出決定的,那就是他自己在問自己:黃絹和王
一恆的約會,自己夾在裡面,算是甚麼呢?


    黃絹和王一恆,是同一類的人,叱吒風雲的大人物。王一恆還曾經明顯地,向原振
俠表示過他對黃絹的野心。他,一個普通的小醫生,算是甚麼呢?


    黃絹可能完全不了解原振俠那種複雜的心情,她聽不到原振俠的回答,催道:「怎
麼啦?」


    原振俠道:「我還有一點事,陳維如告訴了我一個十分怪異的故事──」


    黃絹不等原振俠講完,就放肆地笑了起來,道:「別理會陳維如的故事,一個人殺
了他的妻子,總會編一些故事出來的!」


    原振俠忙道:「不,陳維如所講的,還和失蹤的尼格酋長有關!」


    黃絹呆了一呆,隨便她怎麼想,也無法把一個在夏威夷神祕失蹤的阿拉伯酋長,和
這裡的一個醫生的妻子連在一起。所以,她並不在意,道:「還是先聽聽王一恆解釋的
好!」


    原振俠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你要注意,王一恆絕不會歡迎我也在場!」


    黃絹又呆了一呆道:「你是說──」


    原振俠沒有進一步說明,只是道:「你應該知道的,我不信你感覺不出來!」


    在電話那邊傳來的,是黃絹充滿了自信的笑聲,十分動聽。她道:「好,那我再和
你聯絡!」


    原振俠放下了電話,嘆了一聲,離開了領事館。這時,天已經快黑下來了。


    他離開了領事館之後,直赴機場,在行李寄存處,拿到了那隻化粧箱,化粧箱上著
鎖,原振俠也沒有法子打得開它。他小心地提著箱子,在走出機場大廈之際,有兩個人
,向他迎面走了過來,一個是頭髮半禿的中年人,一個是一頭紅髮,個子矮小的西方人



    這兩個人來到原振俠的面前,那半禿的中年人問:「是原醫生?」


    原振俠十分訝異,只是點了點頭,但是在剎那之間,他「啊」地一聲,指著面前的
兩個人。這兩個人,他雖然從來也沒有見過,可是卻不止一次聽人講起過他們──那半
禿的中年人,是呂特生教授,而那一頭紅髮的西方人,是溫谷上校!


    原振俠所不明白的是,這兩個人何以知道他會在機場?但這個疑問,也立時有了答
案,呂特生立即道:「陳維如打電話給我,說在機場可以見到你!」


    原振俠遲疑了一下──陳維如是甚麼時候打電話給他的?陳維如現在的處境十分不
妙,為甚麼他還要和呂教授聯絡?他是為了甚麼?


    原振俠遲疑的神情十分明顯,呂特生和溫谷兩人互望了一眼,呂特生道:「原醫生
,陳維如做了甚麼事,我們全知道了,所以,接到了他的電話,我也覺得很突兀。我們
是不是可以先找一個地方談談?」


    原振俠心中暗自嘀咕著,因為他知道陳維如的下落而不通知警方,其實他也有罪的
。他只好謹慎地道:「陳維如……告訴過你他在甚麼地方?」


    呂特生搖頭道:「沒有,他只是說,他覺得我的話……我曾對他說過一些話──」


    原振俠道:「是,我知道,他告訴過我!」


    呂特生繼續道:「他認為我的意見,值得參考,而他又有進一步的資料可以提供。
所以,他才打電話告訴我,要我趕快到機場來找你!」


    原振俠又想了一想,才道:「好,我們可以詳細談談,我們到──」


    呂特生道:「到我的住所去怎麼樣?」


    原振俠並沒有異議,點了點頭。他只是注意到,滿面精明的溫谷上校,自始至終,
未曾發言,只是用他銳利的目光在觀察著自己。


    原振俠他們三人,一起出了機場,先上了呂教授的車子,由呂教授駕著車。一路上
,三個人都保持著沉默,並不出聲。


    到了呂特生的住所,由於陳維如向原振俠形容過這地方,所以原振俠有並不陌生的
感覺。呂教授將原振俠直請進了書房,坐定之後,呂教授才道:「原醫生,我,我和溫
谷上校,都假定你可以接受一些非現代科學所能解釋的現象。」


    原振俠勉強笑了一下,道:「多謝你們看得起我,但是我不以為二位──以二位的
身分而言,會有甚麼離奇的設想!」


    呂教授笑了一下,道:「我是學心理學的,可是近十年來,我專研靈學。我在靈學
上的研究,只有同是研究靈學的人才知道。因為直到如今為止,靈學的研究,還在摸索
的階段,而且,並未曾在科學界被肯定。」


    原振俠道:「我明白。」


    呂特生又指了指溫谷上校,道:「溫谷上校和我一樣,也是一個靈學研究者!」


    溫谷上校揚了揚眉,用手撥了一下他那頭火紅的頭髮,道:「和我的職業不是十分
相稱,嗯?」


    原振俠攤了攤手,道:「簡直不可想像!」


    溫谷上校道:「其實,那和我的職業,有很大的關係。我的職業,需要對許多謎一
樣的事,展開徹底的調查。在許多事件中,我發現有許多事,是完全無法解釋的,逼得
我要向另一方面去尋求答案。像尼格酋長失蹤的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原振俠知道溫谷已經說到了正題上,所以他只是點著頭,並不打斷溫谷的話頭。


    「尼格酋長神祕失蹤的經過,真是不可思議。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無可解釋的!
」溫谷上校揚著手,語調之中,仍然充滿了疑惑。


    原振俠道:「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已經知道了全部詳細的經過,也知道你是負
責調查工作的。」


    溫谷上校笑了笑,重複了原振俠的一句話,道:「偶然的機會?」


    原振俠略怔了一怔,溫谷上校已經道:「黃絹一出發到東南亞來,我們已經有了情
報,知道了她的真正任務,是負責調查尼格酋長的下落。也知道她到了之後,和王一恆
取得了聯絡,和你取得了聯絡!」


    原振俠「嗯」地一聲,道:「你們的情報工作做得很不錯,甚麼都知道。」


    溫谷上校的神情,像是有點歉意,道:「你已經知道的事,我們不說了,只說你不
知道的。尼格酋長失蹤,我盡我所能去調查,結果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那就使我想到
,我用的調查方法錯了,我不能用常規的方法來解決這件事!」


    原振俠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溫谷吸了一口氣,道:「我作了一種大膽的假設。」


    原振俠揚了揚眉,仍然不明白,溫谷揮了一下手,加強他說話的語氣,道:「我的
假設是,尼格酋長連人帶車,在剎那之間,進入了另一個空間!或者說,在那一剎間,
空間和時間,發生了我們全然不知道的變化。所以,使得尼格酋長連人帶車,徹底在我
們習慣的空間之中消失了!」


    原振俠皺著眉──四度空間,甚至五度空間的理論,他多少也知道一些。但那些,
全只不過是一些人提出來的假設,是不是真的另外還有空間,誰也沒有法子確切證明。
溫谷上校的推理倒是最省事的,因為完全找不出尼格酋長失蹤的原因來,所以,就委諸
於另一個空間!


    原振俠並沒有說甚麼,但是當他在這樣想的時候,他自然而然,現出不以為然的神
情來。


    呂特生和溫谷互望了一眼,呂特生揮了揮手,道:「另一個空間,這本來是很奇妙
的事情。但是像尼格酋長這樣的失蹤案,歷史上有紀錄的,超過二十宗。只不過發生在
夏威夷,還是首次而已。」


    原振俠道:「我知道,所謂大西洋百慕達神祕三角或魔鬼三角,就有不少船隻和飛
機無緣無故失蹤的紀錄。」


    溫谷接著道:「對,在印度,有整隊士兵出去步操,結果消失了的紀錄,在馬來亞
的金馬倫高原,著名的泰絲大王,晚飯後出去散步,就永遠沒回來。這些神祕的失蹤案
,除了他們在突然之間,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之外,簡直就沒有別的解釋!」


    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又強調了一句:「不管我們對另一空間知道多少──實
質上,還只好說是一無所知,但是我們必須在觀念上接受這一點!」


    原振俠有點譏諷似地道:「在沒有出路的情形下,假設一條出路?」


    溫谷上校立時道:「是,如果你能假設出另一條路來的話,請講給我聽!」


    原振俠呆了半晌,搖了搖頭,道:「我想不出──」他向溫谷作了一個手勢,不讓
他插言:「好了,就算尼格酋長連人帶車,驟然之間,進入了另一個空間。那麼,他和
萬里之外的一個醫生的妻子,又有甚麼關係?何以徐玉音會以為她自己是尼格酋長?」


    溫谷和呂特生又互望了一眼,像是在商議如何措詞,方能使原振俠接受。他們靜了
一會,呂特生道:「是的,這個現象,比較奇特一些,是兩種奇特現象的一種複式的組
合。」


    原振俠一時之間,聽不懂對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道:「複式組合?聽你這樣說
,倒有點像是甚麼彩票的賭博方式!」


    呂特生苦笑了一下,道:「別開玩笑,我所說的兩個特異現象,一個是空間的轉移
,另一個,是靈魂和肉體之間的轉移!」


    原振俠一聽呂特生這樣說,不由自主,「咯」地吞下了一大口口水。他瞪著眼,道
:「所謂……靈魂和肉體的轉移,意思是──」


    這時候,他只感到一個極度的迷惑。實際上,呂教授的話,他是明白的,但是他必
須再聽對方解釋一次,因為這種事,實在太奇妙了。


    呂特生沉聲道:「我們從事靈學研究的人,有一個根本的大前提,這是近年來才形
成的。那就是,我們不是去研究靈魂的是否存在,我們都絕對肯定了靈魂的存在,然後
,再去研究靈魂存在的形態、活動的方式,和肉體的關係,等等。」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甚麼。


    呂教授又道:「可以證明確然有靈魂存在的實例太多了,這方面的紀錄,出成專書
的,在普通的書店之中,就可以買得到。其中牽涉到人的前生、托生、靈魂脫離肉體後
單獨存在的情形,靈魂轉移肉體的情形,等等。靈魂轉移肉體,中國有一個俗稱,叫作
『鬼上身』,想必你也聽說過!」


    原振俠不禁苦笑,想起陳維如告訴他,第一次發現妻子的異行之後,去找精神病科
醫生的事。當時那位老醫生向陳維如開玩笑,想不到呂特生真的這樣解釋!


    原振俠緩緩地道:「這類事,也有很多實錄,我也聽說過。例如一個英國的農夫,
忽然會用希臘文來寫詩之類,也有很多!」


    呂特生道:「是的,這種情形的實錄非常多,在靈學研究之中,也被普遍接納成為
事實,而不當作是甚麼神祕不可思議的怪事!」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伸手在臉上用力撫摸著,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種動作是甚麼
意思,像是想讓自己從極度的迷惑中清醒過來。他道:「兩位知道,我是一個醫生──



    他的話還未曾講完,溫谷上校接口道:「對,你學過解剖學,把人體的每一部分都
割開來看過,找不到有甚麼靈魂,對不對?」


    原振俠想說的,也是這兩句話,既然已讓溫谷搶先說了,他只好點了點頭。


    溫谷轉向呂特生,道:「教授,我的意思是,我們有必要向原醫生介紹一下,如今
世界各地靈學家研究的初步結論!」


    呂特生道:「是!」


    他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的心中,仍是一片茫然,他只好等對方說下去。呂教授側
著頭,想了一想,道:「現在的假定是,靈魂是一組電波,這組電波,由人體發生的生
物電積聚而成。人體的活動,會發出生物電,這一點,是已經由實驗證明的了!」


    原振俠點了點頭,呂教授又道:「假定,人腦在活動之中,不斷放出生物電,這種
生物電,組合形成思想和記憶。那一組虛無飄渺的電波,甚至根本不是電波,實際上,
就是人的靈魂。」


    原振俠「嗯」地一聲,仍然沒有表示甚麼意見。他不是靈學家,也根本沒有意見可
以表示。


    呂教授繼續道:「這一個組合,根本一直是在人的身體以外活動的。原醫生,你學
過解剖學,可曾有人在人體中找到過人的記憶、思想?而人有記憶、有思想,這又是不
容否認的事!」


    原振俠只好揮著手。呂特生的話是合乎邏輯的,問題是他的邏輯,全建立在「假定
」上。


    呂教授又道:「這種組合,在絕大多數的情形下,都只跟隨特定的一個肉體,或者
說,只限特定的一副人腦,發生作用。舉個淺顯的實例來說,等於一個電台,發生一種
特殊調變的無線電波,只有一具收音機可以接收得到,而且這具收音機,是無法仿製的
!」


    呂教授說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又點了點頭。他在想:這種說法,黃絹一
定十分有興趣。黃絹和王一恆已經會面了吧,他們會面的情形不知道怎樣?


    當原振俠一想到黃絹的時候,他就有點心不在焉,以致沒有聽到呂教授的幾句話,
他又請呂教授重說一遍。


    呂教授道:「可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形下,另外有一副人腦,也可以和這組組合發
生聯繫,那麼,這組組合,就可以在這個人的身上,發生作用。」


    原振俠「啊」地一聲,張大了口,道:「靈魂的轉移或鬼上身?」


    溫谷高興地道:「你明白了!關於這方面,還有一個淺顯的比喻。」溫谷上校忽然
向原振俠指了一指,道:「聽說你對音響,相當有興趣!」


    原振俠愕然:「你們的調查工作真是無所不包!」


    溫谷聳了聳肩,道:「那你一定有錄音座。錄音座,像是人的身體,而錄音帶,就
是那種組合。放甚麼錄音帶進去,就播出甚麼聲音來,錄音座並不決定一切,決定的是
錄音帶!人活動的情形,也是一樣,決定的,是和人腦組織發生感應的那種組合!」


    原振俠來回走了幾步,道:「這一點,我明白了。」


    呂特生道:「好,你明白了,我就可以解釋複式組合這回事了。尼格酋長,忽然之
間,基於不明的原因,進入了另一空間,在那個空間中,他的思想記憶組合,又和他的
肉體分離。靈魂離開了身體之後,又再回到我們的空間來,那可以說是迷了路。而那組
迷路的組合,和徐玉音的腦部,發生了感應!」


    呂特生在講了這番話之後,頓了一頓,又強調地道:「整個事件,就是這樣。所以
當日,陳維如對我一講,我就通知溫谷上校,說我已找到尼格酋長了!」


    原振俠的腦中,紊亂得可以。呂特生的話,已經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但是,他卻
實在無法一下子就接受下來。


    他舉起手來,道:「等一等,等一等!」


    他怕呂特生再一口氣說下去,他更消化不了。然後,他把呂特生的話想了一遍,整
理了一下,道:「我有三個問題!」


    呂特生和溫谷,一起作了一個「請問」的手勢。原振俠一口氣地道:「一、是不是
尼格酋長已經死了?二、徐玉音原來的靈魂呢?三、如今,尼格酋長的靈魂──那種組
合,又到哪裡去了?」


    呂教授苦笑了幾下,道:「你這三個問題,我真的無法全部回答。尼格酋長的靈魂
分離,是發生在另一個空間中的事,我們對於那另一個空間,一無所知,自然不知道他
是不是已經死了!」


    原振俠道:「如果是發生在我們生活的這個空間呢?情形怎麼樣?」


    呂特生十分小心地回答道:「首先,是次序的問題。絕大多數的情形下,都是人死
了,靈魂離體,而不是靈魂離體之後人死。當然也有例外,中國古代的小說筆記之中,
就有很多關於『離魂』的記載,離魂之後,人也可以不會死亡的。」


    原振俠想不到呂教授會引用古代的傳說,吸了一口氣,道:「對,古代的筆記,有
關離魂的,大都是美麗淒幻的愛情故事──主角之一,太思念他的愛人,以致魂魄離開
了軀體,去到他愛人的身邊。」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黃絹,也自然而然長嘆了一聲。


    溫谷和呂特生,顯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是為甚麼在煩惱。呂特生繼續道:「你
第二個問題,我的解釋是,在開始的時候,尼格酋長的靈魂,還只不過是對徐玉音的腦
部,進行干擾。在干擾的過程中,徐玉音的那種組合弱,尼格酋長的強烈,結果,就由
尼格酋長的靈魂,全部佔據了徐玉音的腦部!」


    原振俠失聲道:「照這樣說,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徐玉音早已死了!」


    溫谷這時向原振俠望過來,緩緩地道:「據我所知,沒有一個法庭會接納這種辯護
的。何況就算這種說法成立,殺了尼格酋長,一樣是殺人。」


    原振俠的神情極其苦澀,道:「作為一個不幸的丈夫,陳維如是早已知道的。他一
直說:『她已不是她!』陳維如是早已知道的!」


    這時候,原振俠是無論如何不應該先笑的,可是他卻有了強烈的想笑的感覺,雖然
他發出來的笑聲,結果是如此的乾澀。他又道:「想想看,陳維如的妻子,是一個阿拉
伯酋長!而那個阿拉伯人,卻可以隨便欣賞撫摸他妻子的胴體,換了任何人,也會殺人
的!」


    呂特生把他的眼睛緊緊地閉上了一會,才又睜了開,他顯然不願討論陳維如那種可
怕的處境。他道:「第三個問題的答案是:我不知道。尼格酋長的靈魂,可能又遇上了
第二個會對他發生感應的身體,可能回到那另一個空間去了,也可能仍然在我們這個空
間之中,漫無目的地飄蕩。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原振俠半晌不語,溫谷上校道:「原醫生,這樣的剖析,你滿意了吧?」


    原振俠道:「我們的假設,只不過是假設。陳維如說,徐玉音每天都用阿拉伯文字
在寫一些甚麼,他已取得了全部她寫的東西。照你們的假設,這應該全是尼格酋長寫出
來的東西?」


    溫谷道:「可以這樣說!」


    原振俠道:「那我們就來看看他寫些甚麼,豈不是可以得到進一步的證明?」


    呂教授道:「當然,我們來機場找你的目的,正是為此。但是我們必須先使你對發
生的事,有一個概念,才能作進一步的了解!」


    原振俠提起那隻化粧箱來。溫谷上校的職業,使他必須是一個開鎖專家,弄開一隻
普通化粧箱的鎖,對他來說,實在容易不過。化粧箱打開,先取出了一大疊報紙和雜誌
,全是有關尼格酋長的報導。然後,便是用各種各樣紙張寫成的記錄。


    記錄全是用阿拉伯文寫的,三個人苦笑,他們都不懂阿拉伯文字。原振俠道:「這
件事,必須讓黃絹知道,她一定看得懂。而且,她是代表阿拉伯國家,來尋找尼格酋長
的!」


    溫谷上校並沒有表示異議,只是喃喃地道:「我懷疑她如何向那些只知道石油可以
換美金的阿拉伯國家領袖,去解釋尼格酋長的失蹤!」


    原振俠道:「那是她的問題,我們是不是去找她?兩位也可以和陳維如,作進一步
的詳談。」


    呂特生和溫谷都沒有意見。原振俠將一切仍舊放進化粧箱,仍然由他提著,一起離
開了呂特生的住所,直趨那個領事館。


    他們到了領事館,試圖和黃絹聯絡時,得到的答案是意料之中的:「黃部長正和王
一恆先生在會談。」




    王一恆的豪華住宅之中,從肯定了黃絹會來赴約起,就開始刻意佈置。他的資料蒐
集人員告訴他,黃絹最喜愛的顏色是淺黃色。


    儘管有很多的《嘉言錄》或是文學作品,一直在酸葡萄地說金錢並不是萬能的,但
是財富充足到了像王一恆這樣的地步,辦起事來,畢竟容易得多。在幾小時之內,豪華
住宅之中,可以換上淺黃色陳設之處,全部變成了嬌嫩的淺黃色。


    不但本市的羅馬尼亞黃玫瑰被搜購一空,凡是計算到專機可以趕在約會之前到達的
,各鄰近城市之中的黃玫瑰,也在最短時間內,被搜購一空,而用專機一分鐘也不耽擱
地運到。


    所以,當黃絹到達,由她的專車中跨出來之際,看到在淺黃色的地毯之前,放滿了
嬌艷欲滴的黃玫瑰時,儘管是見慣大場面的她,也不禁揚了揚眉,現出驚訝的神色來。


    王一恆在大門口迎接她,他倒沒穿淡黃色的衣服,穿的是看來相當隨便的絲質便裝



    黃絹的裝束看來也十分隨便,但實際上是經過精心搭配的。她把她的長髮,梳向一
邊,挽成一個看來蓬鬆而俏皮的髮髻。在另一邊,配著一隻大到誇張程度的耳環,是德
國著名首飾設計家的精心傑作,原料只不過是普通的銀──黃絹知道,在王一恆這種超
級大富豪之前,炫耀代表財富的珠寶,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事。


    黃絹走上了四級石階,而王一恆恰好走下四階,黃絹是算好了的,他們在石階的中
間見面。王一恆看來很自然地笑著,這是多年來,在波譎雲詭的商場上訓練出來的本領
,儘管他的心,緊張激動得快要從口腔之中蹦了出來,但是他臉上的微笑,還是可以保
持那樣的悠閒。


    這時候,事實上黃絹從車子上一跨出來,他的心就開始劇烈跳動。黃絹的這種裝束
,簡直可以使得看到她的人,受到她那種青春韻律的影響而彈跳。王一恆緩緩吸了一口
氣,他已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在那一剎間,他像是回復到了二十歲,全身的肌肉,都
充滿了一種急欲發洩的力量。黃絹那種青春野性的美麗,簡直是可以令人窒息的。


    但是,王一恆的一切行動,都不顯示他內心的情慾。他輕輕和黃絹握了握手,道:
「歡迎!」


    黃絹矜持地微笑:「看得出,你是真的很歡迎我!」


    她一面說,一面大方地讓王一恆挽著她的手臂,一起向石階上走去。


    和黃絹隔得這樣近,香水的味道相當淡,但是另有一股使得王一恆心跳得更劇烈的
香味,那是自黃絹淺古銅色的皮膚中直透出來的。王一恆心中不禁在想:是北非洲的陽
光所形成的香味,還是她天生的?


    要遏制在黃絹頸際深深吻下去的衝動,並不是容易做到的事,王一恆總算做到了。


    他們一起,走進了建築物,客廳之外,是一個寬大的餐廳。一隻大花盆中,插滿了
黃玫瑰,王一恆順手摘下了一朵來,望著黃絹道:「可以嗎?」


    黃絹仍然微笑著,略為側了側頭,讓王一恆把他手中的黃玫瑰,簪在她的髮髻上。


    然後,他們一起走進客廳,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這時有僕役送上飲料,
那是極品的中國龍井茶,和幾乎令人以為早已不再存在於世上的八式蘇州鹹甜點心。黃
絹道:「我以為只不過來聽你說一下理由就走了!」


    王一恆道:「我絕不會食言,理由其實極簡單,我可以先告訴你!」


    王一恆知道,對付黃絹這樣能幹的人,拖泥帶水是最沒有用處的事。一見面就開門
見山,她願意留下來談別的,當然最好,不願意,只好另外想辦法,強迫也不會有用處



    果然,王一恆這樣說,使得黃絹略感意外,唇角向上略翹,作了個詫異的神情。


    王一恆先請黃絹一起喝了一口茶,然後道:「一連三年,我都接到一份神祕的請柬
──」


    他講到這裡,伸手在沙發邊的几上,將一隻文件夾取了過來,打開,送到黃絹的面
前。那每年除夕之前送到的請柬,精緻而又特別,黃絹用心看著。她並不抬起頭來,坐
在她對面的王一恆,看著她低垂著的臉,在這個角度看來,她閃動著的長睫毛特別動人



    黃絹緩緩吸了一口氣,令她豐滿的胸脯抬起了一點,道:「你是說,同樣的請柬,
尼格酋長也有一份?」


    王一恆道:「請注意請柬上的文字,我相信一共是六份,發給六個不同的人。除了
我和尼格酋長之外,另外還有四個人,就是──」


    王一恆把另外那四個人的名字說了出來。儘管黃絹這時,本身的地位已經是如此特
殊,可是她每聽到了一個名字,還是不自覺地揚一次眉──六個收到請柬的人,全是世
界上頂尖的大亨。


    黃絹緩緩抬起頭來,這時,她的神態,顯得十分優雅高貴,髮髻上的那朵黃玫瑰,
顏色又是如此鮮艷,在柔和適當的燈光下,看來簡直令人心醉。她道:「請柬是甚麼人
發出來的?」


    王一恆攤了攤手,道:「很奇怪,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以我們六個人的力量,居然
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我們查不出請柬是甚麼人發出來的!」


    黃絹微微一笑,道:「看起來,發請柬的,倒有點像是希望之神,可以給人三個願
望的那種。」


    王一恆跟著笑了一下,道:「我和其餘四個人都聯絡過,都認為那是無聊的玩笑,
不加理會。可是,我們發現尼格酋長真的去赴約了,倒也忍不住好奇心,想知道他如果
依約到達毛夷島針尖峰下,會遇到甚麼事,所以──」


    黃絹「嗯」地一聲,道:「所以,你就派人去跟蹤尼格酋長!」


    王一恆一攤手,道:「看,就是那麼簡單!」


    黃絹將身子朝後仰,把頭靠向沙發的背。


    黃絹這樣的姿勢,把她全身玲瓏的曲線,略為誇張地表現了出來。王一恆心跳得更
劇烈,他迅速地在想:要是得不到這個女人,自己的一切成功,還有甚麼意義?


    黃絹也在想:事情就是那麼簡單?但是看來,王一恆並不是在欺騙自己。尼格酋長
失蹤一事,是如此怪異,這份請柬,看來更是怪異!


    她想了片刻,又回復了原來的坐姿,道:「這份請柬,是一個極度的引誘。對普通
人來說,引誘的程度,只怕還不大!」


    王一恆搖頭道:「未必,『意想不到,又樂於與之見面的人物,意料不到而必然極
樂於發生的事』,這是每一個人都嚮往的。這等於說,到那裡去,自己極希望發生的事
,就會發生,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


    黃絹道:「普通人的願望太多了。一定要像你們這種人物,普通的願望,十分容易
實現,真有難實現的願望,自然就只好應邀前去了!」


    王一恆作了一個略為誇張的神情,道:「哦,尼格酋長有甚麼不能實現的願望?」


    黃絹略為思索了一下,就道:「他的統治權遭到了困難,他的兄弟已經使得他眾叛
親離,不得不讓出酋長的寶座!」


    王一恆笑了一下,道:「所以,前兩年收到請柬,全然不受引誘,而這一次,他獨
自去赴約。可是,他失蹤了,難道這就是他自己心中想發生的事?」


    黃絹的心中,也感到十分迷惑,整件事,從頭到尾,是不可解的謎團。她殷紅的口
唇,作了一個看來相當古怪,但是極有趣的神情,道:「誰知道?」


    王一恆突然之間,有點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


    自從黃絹下車開始,王一恆和黃絹之間,一直在表現著極其優雅的超級人物的風度
。言談、動作,都是那麼彬彬有禮,帶著三分做作和矜持,以維持他們這種身分的人應
有的禮貌。


    可是這時,王一恆卻突然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這很令黃絹感到愕然,也使她立時
戒備起來。因為她知道王一恆並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他忽然改變了態度,一定有他
的目的。


    王一恆笑了片刻,將身子向前欠了欠,離黃絹近一些,道:「可惜!卡爾斯將軍沒
有收到這樣的請柬,不然,我敢打賭,他一定會立刻前去赴約!」


    黃絹將王一恆的話,迅速想了一想,已經明白了王一恆的意思。王一恆是說卡爾斯
將軍心中,有希望達到而不能實現的願望!


    她愕然道:「我想是,將軍會樂於見到,整個阿拉伯世界由他來領導,變得堅強而
統一,可以抵抗一切邪惡的力量!」


    作為一個國家的代表人,黃絹必須這樣說,她說得也非常得體。而且,卡爾斯將軍
有這樣的雄心,那是舉世皆知的事,也用不著隱瞞。


    可是,黃絹的話,雖然極其嚴肅,王一恆聽了之後,卻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
笑話一樣,他的笑聲,簡直是爆發出來的。


    他肆無忌憚地笑著,那使得黃絹有點嗔怒,臉頰上也益增紅艷。她淡古銅色的皮膚
,本來,配上淺抹上去的印第安天然胭脂土粉,濃淺相宜,這時,變得更紅了些,看來
更增風韻。


    王一恆止住了笑聲,用力揮了一下手,道:「他才不會有這種願望!」


    黃絹用挑戰的眼光望向王一恆,王一恆故意避開她的眼光,裝成完全是因為忍不住
笑,所以下面的話是衝口而出,根本未曾經過考慮一樣。他道:「將軍會樂於見到,他
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黃絹突然震動了一下,以致她手中的那杯茶,也由於她劇烈的震動,而灑出了幾滴
來。她的神情,變得慍怒但是又無法發作,看起來,有點像一頭被激怒的美洲豹!


    王一恆很善於做作,他立時裝出了自己失言的神態來,連聲道:「對不起,我不是
有意這樣說的!」


    黃絹在不到一秒鐘之內,就恢復了常態。她先呷了一口茶,然後淡淡地道:「不必
道歉了,你為了要自然而然說出這句話來,只怕已練習了好幾小時?成績很不錯,我是
不是應該鼓掌?」


    這一下,輪到王一恆尷尬了,他心中想:好厲害的女人!他打了一個哈哈,道:「
我看餐桌準備好了,是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呢?還是進餐之後再說?」


    黃絹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道:「一般來說,這種問題,都是在飯後討論的!」


    王一恆站了起來,道:「請!」


    黃絹也站了起來。


    餐廳中,三名小提琴手,一看到他們進來,立即開始了演奏。甚至音樂,也是黃絹
最喜歡的一首幽默曲。


    整個進餐過程之中,王一恆和黃絹,都說著漠不相干的話。從開胃菜一直端上來,
全是黃絹最喜愛的食品。不必等到甜品出現,黃絹已經可以肯定,王一恆為了這餐飯,
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這樣的精心安排,當然不是單為了要請她幫助陳維如那麼簡單。黃絹的心中,十分
明白王一恆是為了甚麼。作為一個出色的美女,從少女時代開始,就不斷接受著各種各
樣異性的讚美和追求,女性的虛榮心,使她十分樂意有眼前這種情形出現。


    當她的手中,轉動著酒杯,陳年白蘭地琥珀色的光芒隱隱閃動之際,她還在想:王
一恆提到了卡爾斯希望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是那麼露骨地在暗示!


    黃絹把酒杯舉高些,透過酒杯,去看坐在她對面的王一恆。王一恆有多大年紀了?
從他的外表來看,實在很難估計,可以從四十歲到六十歲。


    一大半是由於他的地位和財富的襯托,他自然而然,散發著成熟男性的魅力,而且
,他還得保持著體育家的體格。他暗示知道卡爾斯的弱點,那言外之意是甚麼呢?是說
他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黃絹一想到這一點,心跳得劇烈起來,她連忙呷了一口酒,來掩飾一下。可是,芳
香柔滑的酒,順喉而下之後,卻使得她的心跳得更劇烈。


    是的,卡爾斯離真正的男人,很有一段距離。黃絹自然不會忘記,在死海邊上,她
跟著卡爾斯回他的國家去,開始一個月,卡爾斯還對她維持著禮貌,一個月之後的某一
個晚上,卡爾斯闖進了她的臥室。


    黃絹並不感到意外,她早已知道,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卡爾斯將軍在言詞中,已
經不知暗示過多少次,她想獲得全部的信任,至高的權力,就必須使她屬於他。


    對於這一點,黃絹也不感到意外。財富和權力,是地球上的最高級生物──人類,
一直在追求的東西,不論男女,毫無例外。


    男人獲得財富和權力的方式,和女人多少有點不同。大多數的男人,在獲得財富和
權力的過程之中,都需要經過極其痛苦的掙扎過程──如今成為一國元首的卡爾斯將軍
,就曾成為俘虜,幾乎死在大沙漠中。但是女人卻可以有一條捷徑,只要有一個已經擁
有財富和權力的男人,願意將財富權力和她分享的話,她就可以得到她所要的一切。


    當然,代價還是要的。代價,就是拿她自己去交換她所要的東西!


    卡爾斯將軍曾經侵襲過黃絹,當時,他的手中握著一把鑽石,可是被黃絹堅決拒絕
,反而把他擊昏了過去。這並不代表黃絹和卡爾斯之間的「交易」已經就此中止了,只
不過表示她不喜歡這種方式──任何女人都是一樣的,在各種不同的方式之下,可以得
到各種不同的女人。


    黃絹不願意被當作娼妓一樣讓卡爾斯得手,可是在相處一個月之後,她可以自己告
訴自己,卡爾斯人不討厭,甚至樣貌也算得上英俊,尤其他那麼想得到自己,可以說是
愛情了吧。


    這是一個最好的自欺欺人的幌子,對女人來說,「愛情」兩字,真是恩物,可以掩
飾事實上是為了輕易獲得權力和財富的目的。


    卡爾斯將軍那一晚闖進黃絹的臥室之際,事實上,已是黃絹等待他的第七個晚上了
。黃絹經過刻意的打扮,使得任何男人一看到她,絕沒有千分之一秒的閒暇,去想及旁
的事。


    卡爾斯將軍一下子就將黃絹拉了過來,緊緊擁在懷中。這位充滿了征服世界野心的
將軍,在那一天晚上,居然在自己的身上灑滿了香水!


    在卡爾斯將軍近乎粗野的撫摸之下,黃絹的情慾,也被觸動了起來。她那種熱切期
待著外表看來如此粗獷的卡爾斯進犯她的神情,令得卡爾斯興奮得發出如狼嗥一般的叫
聲。


    可是一切,卻全在絕對意想不到的短時間中結束了。黃絹在那一剎間,感到一種接
近爆炸的憤怒,她陡然睜開眼來,已經準備要將卡爾斯推開去。可是當她一睜開眼來之
際,她看到卡爾斯滿臉全是汗,充滿了內疚、懊喪和憤恨的神情。


    在那一剎間,她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以後,每一次她都做著同樣的事。儘管每
一次,她都同時在心中,用盡了她全身的氣力在呼叫:不,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
的!應該是酣暢淋漓,應該是極度的快感,應該是……就像和原振俠在那暴風雪中的山
洞一樣。


    可是不管她心中怎麼吶喊,她表面上的做作,卻可以使得卡爾斯感到滿足。於是,
她得到了她要得到的東西。


    當黃絹想到這裡的時候,她不由自主輕輕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雖然她立時覺察,
自己在王一恆的面前,絕不應該現出這樣的神態來,但是,一直在目不轉睛觀看她的王
一恆,卻已經看到了。王一恆也立刻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黃絹的要害。


    王一恆也緩緩地轉動著手中的酒杯,道:「由我所統領的,其實也可以算是一個王
國,一個龐大的經濟王國。」


    黃絹緩緩地吸著氣,一雙妙目,望定了王一恆。那種眼神,使得王一恆不由自主,
喝了一口酒,那口酒使得他的膽氣也壯了些,他也回望著黃絹,道:「蘇聯國家安全局
和美國中央情報局,都擁有卡爾斯的資料,黃小姐,這不是甚麼祕密!」


    黃絹有點倔強地昂起頭來:「那又怎麼樣?」


    王一恆說得十分露骨,道:「所以,我不認為你是一個快樂的女人!」


    黃絹像是聽到了一句十分普通的話一樣,一點異特的反應也沒有。王一恆會開始對
她挑逗,她是早已預料得到的,她笑著道:「請問,你是一個快樂的男人?」


    王一恆低嘆了一聲,道:「你的問題如果是:你是一個快樂的人?那就十分難回答
,現在你問的是,我是不是一個快樂的男人?」


    黃絹自鼻子中發出「嗯」的一聲,那麼簡單的一聲響,可以使王一恆的手不由自主
,發起抖來。王一恆道:「這比較容易回答,只要我有一個能使我快樂的女人,那麼,
我就是一個快樂的男人了!」


    黃絹「咯咯」地笑了起來,道:「太簡單了,就像二加二等於四一樣,是不是?」


    王一恆跟著笑了起來,談話進入到這種程度,他也比較大膽了。他知道,黃絹不是
普通的女人,擁有極高的權力,一個國家的財政可以任她調度,她幾乎和世上所有的女
人不同,超乎她們之上。要去擒獵這樣的一個女人,絕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他一直小心
翼翼地在進行。然而這時黃絹的神情,卻給他極度的鼓勵。


    黃絹像是不經意地微伸出舌來,在唇上緩慢而又輕柔地舔了一下。王一恆立時想:
那是飢渴的表示麼?


    黃絹的心中也在想:王一恆自然是男人中頂尖出色的人物,他對自己這樣子,算是
迷戀麼?是不是就在今晚,就和他……


    兩個人都不講話,突然靜了下來。那一分鐘的寂靜,簡直使他兩人,互相之間,可
以聽到對方的心跳聲。他們非但保持靜默,而且幾乎一動都不動,只是互相注視著對方



    等到黃絹又再一次用那種誘人的動作,去舔她的唇之際,王一恆認為時機成熟了!


    王一恆想到的是,黃絹是那樣成熟的一個女人,而卡爾斯將軍絕不能滿足她,以她
的地位,也不能太隨便,自己這樣身分的男人,應該是她理想的對象。她接連兩次那樣
的動作,豈不是正表示她某種需要上的飢渴?


    當王一恆想到這一點時,他輕輕按下了沙發扶手上的一個按鈕。本來,他和黃絹是
相對地各自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的,當他按下了那個按鈕之後,沙發下面,看來鋪著象
牙色的西藏純羊毛地毯的地面,突然緩緩轉動起來,將兩張單人沙發,轉得巧妙地靠在
一起。


    王一恆的書房中,有著這樣的設備,倒也頗令黃絹感到意外。就在她睜著眼睛,現
出一個驚訝的神情時,王一恆已緩慢,但是堅決地,向她的唇際湊來。


    開始時,黃絹並沒有任何動作。但是,當王一恆和她距離變近時,她揚起手來,擋
在兩人中間,並且輕輕把王一恆推了開去。


    王一恆在商場上勇猛非凡,但是在這時,他卻敏感無比,立時坐直了身子,只是以
詢問的眼光望定了黃絹。


    黃絹像是剛才根本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微笑著道:「謝謝你告訴我派人跟蹤
尼格酋長的原因,這三張請柬,如果可以給我帶回去的話,我會設法找出是誰發出這種
請柬的。尼格酋長的失蹤,一定和發這請柬的人有極大的關連!」


    王一恆緩緩吸了一口氣──黃絹拒絕了他!


    雖然黃絹拒絕的方式,是這樣不著痕跡,但是對於在幾乎任何事上,都無往而不利
的王一恆而言,卻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極度的傷害。那種強烈的羞辱感,使得他的臉色一
陣發紅,一陣發青。他竟然無法保持鎮定,這真是他近三十年來未曾有過的事。


    黃絹裝成完全看不見的樣子,半側著身,站了起來,道:「我應該告辭了!」


    她已經測驗到了王一恆對她的迷戀程度,這使她很高興,在這樣情形下,她當然不
必再有任何行動。她了解王一恆這種成功典型的男人的性格,越是得不到的,他們越是
要盡一切力量追求!


    黃絹站起來之後,跨出了一步,估計王一恆已經恢復正常了,她才轉過身來。果然
,王一恆的神態已經完全回復了正常,也跟著站了起來。


    他們一起離開書房。在走廊上,黃絹的保安人員已迎了上來,其中一個低聲向黃絹
講了一句話,黃絹轉頭道:「真要走了,有幾個很特別的人在領事館等我。」


    王一恆作了一個無所謂的神情,心裡卻恨不得抓住黃絹的頭髮,把她拉回來。他一
直送黃絹到車邊,才道:「希望我們能再見面!」


    黃絹給了王一恆一個令他充滿了希望的微笑,道:「當然,一定會!」


    王一恆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黃絹上了車,車子緩緩駛過花園,向外駛去。


    王一恆怔怔地看著遙遠的車子,其實,他已經根本看不到車子了,可是他還是怔怔
地站著。令得他的僕人,一個個也站著不敢動,心中詫異到了極點。


    過了好久,王一恆才轉過身,慢慢地回到書房,喝了一大口酒,坐了下來,不由自
主,苦笑起來,搖著頭。爭著向他投懷送抱的美女,不知有多少,而他,卻像是一個普
通人在追求公主一樣,在黃絹面前,一籌莫展!


    在這時候,連王一恆自己也覺得有點意外,他突然想起了那請柬上的話:「屆時,
台端將會見到意想不到,又樂於與之見面的人物,和發生意料不到而必然極樂於發生的
事。」


    當他突然想到這一點時,他整個人都為之震動,驚訝於自己會突然想到了這一點。
然而,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繼續向下想去。他先想到:如果我在約定的時間,
到了毛夷島的針尖峰,我會見到甚麼人?甚麼人是我最樂於見到的?


    他的心底深處,立時自然叫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黃絹!


    然後,甚麼又是他「極樂於發生的事」呢?是黃絹帶著動人的微笑,投進了他的懷
抱?


    王一恆想到這裡,不禁劇烈地心跳起來。近年來,他幾乎已沒有甚麼願望,或者說
,他的一切願望,都可以輕而易舉地達到。他倒一直不感到,這樣的生活其實十分乏味



    如今,他又迎接了一個新的挑戰:要把黃絹獵到手!黃絹臨走時的話,是這樣挑逗
,意味著只要自己進攻,就可能有收穫。但是,王一恆也不禁想:自己想獵獲黃絹,黃
絹是不是看穿了這一點,而在玩弄自己呢?


    王一恆的心中七上八下,只是呆呆地坐著不動……




    呂特生、溫谷上校和原振俠三人,在到了領事館之後,沒有立即見到黃絹。他們略
為商量了一下,原振俠的提議獲得了通過:先去看一看陳維如。


    陳維如和上次原振俠來看他的時候一樣,身子蜷縮著,縮在沙發的一角。當原振俠
等三人進來的時候,他才緩慢地抬起頭來,用失神的眼光,望著三人,身子仍然一動不
動。


    原振俠來到他的身邊,坐了下來,伸手按在他的肩頭上,道:「維如,這位就是溫
谷上校,呂教授你是見過的了。我們三個人,已經討論了一下,認為你是一種極其特異
的現象的犧牲者。你一點也沒有任何過錯,這種特異的現象之所以和你有關,完全是偶
然的。」


    他講到這裡,略頓了頓,才又道:「至於玉音,她比你更無辜!」


    一提到了他的妻子,陳維如的身子,又劇烈地發起抖來,他仍然望著原振俠,一聲
不出。原振俠就開始簡單扼要地把他們三個人的設想,從呂教授提出的「複式組合」開
始講起。


    等到原振俠講到了一大半之際,陳維如尖聲叫了起來:「我早已說過,她……她已
經不是她!」


    原振俠對陳維如的遭遇,寄以極大的同情,他道:「是的,從某方面來說,你扼死
她的時候,她早已死了,是由於尼格酋長侵佔了她的身體而死的。在某種意義上而言,
你是替她報了仇,你應該盡量減輕你心中的內疚。」


    原振俠用這樣的話來勸慰陳維如,這樣的話,對於一般人來說,是絕難接受的。可
這時在場的幾個人,卻都覺得這樣的話,十分自然。


    陳維如呆了半晌,神情仍然茫然,他怔怔地道:「你的意思是,人的生命存在與否
,並不是由……由身體決定,而是由……由……」


    呂特生接口道:「由靈魂來決定。」


    溫谷上校補充道:「我們通常說一個人死了,並不是指這個人的身體消失了。這個
人的身體還在,甚至於用化學分析法來分析,他的身體也沒有少了甚麼,可是他的生命
卻已消失了!」


    陳維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身子挺直了些,道:「請再說下去。」


    原振俠繼續說著,等到講完,陳維如才苦笑道:「那麼,玉音的靈魂到哪裡去了呢
?」


    原振俠望向溫谷和呂特生,兩位靈學專家的神情都很苦澀,顯然,這不是他們可回
答出來的問題。陳維如又道:「會不會在另一個空間?就在你們所說的另一個空間之中
?」


    呂特生沉吟著,沒有回答,溫谷上校道:「有可能,誰知道?甚麼可能都存在!」


    他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得有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隨著房門的推開而接了上來:「
這算是甚麼?一個哲學教授的話?」


    隨著聲音飄進來的,是長髮飛揚的黃絹。她已經拆下了挽起來的髮髻,可是那朵黃
玫瑰,還插在她的鬢邊,原振俠又一次感到有點窒息。


    溫谷上校只是向黃絹冷冷地望了一眼,道:「不,不是哲學教授的話,是一個竭力
在探索靈魂的祕奧,可是所知還極少的靈學家的話!」


    黃絹顯然不準備接受任何和靈魂有關的論說,她揮了揮手,道:「溫谷上校?呂教
授?」


    然後,她又轉向原振俠,蹙了蹙眉,道:「我好像沒有說過,你可以帶任何人來見
陳先生!」


    原振俠道:「他們兩位不是任何人,是對整件事,能提得出解釋來的人!」


    黃絹有點肆無忌憚地笑起來,道:「靈魂學家?」


    原振俠道:「是,我們也要你出點力,請你看看這些東西。」


    一面說著,一面原振俠已將化粧箱打開,遞到了黃絹的面前。


    黃絹滿不在意地,順手抓起了一疊化粧箱中的紙張來,可是她才看了一眼,就怔住
了!


    她顯然不願意在各人面前,過度地表露她的震驚,所以她略低著頭,維持著視線才
接觸到紙張時的姿態。過了一會,等她內心的震驚,已漸漸平復下來了,她才緩緩抬起
頭來,道:「上校,你真有本事,從哪弄來這些尼格酋長寫的東西?」


    溫谷上校嘆了一聲,並沒有回答。呂特生的聲音有點緊張,道:「你肯定這是尼格
酋長寫的?」


    黃絹揚眉道:「當然,我負責調查他的失蹤,你以為我沒有做過準備工作?我絕對
可以肯定!」


    陳維如仍坐在沙發的一角,這時,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


    原振俠勉力使自己的聲音鎮定,道:「可是,寫下這些字的人,是徐玉音,就是陳
維如的妻子!」


    黃絹怔了一怔,然後用力拍打著手中的紙張,道:「這種鬼話,我不會相信!」


    呂教授道:「是的,可以稱之為鬼話,但是你必須把鬼話從頭到尾聽一遍。」


    黃絹現出一副倔強而不服氣的神情來,望向各人。可是她所接觸到的眼光,連陳維
如在內,都是那樣堅定不移。


    她坐了下來,道:「好,鬼話由誰來開始說!」


    原振俠道:「我來說!」


    黃絹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忽然有點情怯似地,低下頭去,道:「好,請說!」


    她在說了那句話之後,就一直低著頭,一面聽原振俠說著,一面迅速地翻閱著那些
寫滿了阿拉伯字的紙張。她的神情,看來倒還不是十分緊張,但是在她的鼻尖和上唇上
,卻漸漸有細小的汗珠在滲出來。


    當一個人靜坐不動的時候,而會有這種現象,那說明她正感到極度的恐懼、驚詫和
迷離。


    就在她對面的原振俠看得很清楚,他也想到,黃絹的震驚,當然是由於紙上所寫的
一切。然而,嬌俏如黃絹的臉上,有細小的汗珠沁出來,那是極其動人的一種景象,使
得原振俠在不知不覺之中,停止了敘述,而由呂特生和溫谷兩人接了下去。


    原振俠感到了自己的失態,半轉過頭去。黃絹也停止了翻閱,靜靜地聽著。


    等到溫谷和呂特生兩人講完,黃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點燃了一支煙,一口接一口
吸著。房間沒有人說話,是一種難以形容的使人在精神上感到極度重壓的沉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黃絹,她道:「這些文件,是不是可以交給我處理?」


    黃絹這樣問,其實是一種客套。這時,是在她國家的領事館中,在這裡,她可以行
使至高無上的權力,若是她要得到這一批文件,誰也沒有力量阻止她。所以,原振俠等
人互望了一眼,原振俠道:「那要問陳維如──」


    陳維如立時道:「可以,但是我需要知道,上面寫的是甚麼!」


    黃絹的神情,看來若無其事,道:「上面寫的,全是道吉酋長國上層人物之間,互
相鬥爭的來龍去脈,和他們之間各自培植的政治勢力的恩怨。」


    陳維如又不由自主喘著氣,道:「不止這些吧,他難道沒有提及他……靈魂的遭遇
?」


    黃絹並不立即回答這個問題,她停了片刻,才道:「提到了一些。他只提到說他迷
路了,不知怎麼,他從鏡子中看出來,自己忽然變成了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他覺得這
件事十分滑稽。」


    在房間中所有的人,連講述這幾句話的黃絹在內,顯然都並不覺得這件事有甚麼滑
稽,反而都感到了極度的陰森。


    陳維如喃喃地道:「一定……一定還說了些其他甚麼的,一定有……」


    黃絹冷冷地道:「沒有。」


    溫谷上校接著道:「他也沒有說及他失蹤……迷路的經過過程?」


    黃絹搖頭道:「也沒有。我也有一個問題,這些文件,已經可以基本上證明你們的
推測是對的,那麼,現在,尼格酋長到哪去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道:「這等於是你剛才推門進來時,維如在問的問題。」


    黃絹把文件放回化粧箱中,道:「這件事,我應該宣告結束了。我回去之後,當然
不能據實報告,我只好說,我的尋找失敗了,就像溫谷上校的報告一樣!」


    溫谷上校苦笑,用手指抓著他那頭火紅的頭髮。黃絹又道:「我們在這討論到的事
,絕不是世界上普遍存在的觀念所能接受的,所以,我主張它成為我們幾個人之間的祕
密。」


    呂特生緩緩搖著頭,道:「那不行,在靈學專家的集會上,我要報告這樁典型的靈
魂離開一個軀體,又進入另一個軀體的例子。」


    黃絹現出了一絲慍意,顯然她對呂特生的話表示不滿意。可是她已料到,自己的力
量無法阻止對方這樣做,所以她只是悶哼了一聲,轉過頭去,望向溫谷上校,道:「上
校,有一件事,以貴國的情報局設備之齊全,倒是可以做一下調查工作的!」


    溫谷上校挺了挺身子,黃絹已將王一恆給她的那三份請柬取了出來,道:「調查一
下,這請柬是誰發出來的!」


    溫谷上校接過了請柬來,看著。在旁邊的其他人自然也看了這三份請柬,黃絹又解
釋了有關請柬的一切。


    呂特生「啊」地一聲,道:「尼格酋長是應邀前去的,他到了那裡,才發生了意外
!」


    黃絹沉聲道:「你們的假設,我其實還只是接受下半部。我不相信甚麼迷失到了另
一個空間之中這種說法,你們都看到了請柬,尼格酋長的失蹤,毫無疑問,是一樁經過
極度精密安排的陰謀!」


    溫谷上校雖然是靈學家,但是他由於工作的關係,想法倒和黃絹比較接近。所以,
溫谷上校在聽得黃絹這樣說之後,道:「對,不應該排除這個可能,但是你又如何解釋
他以後的事呢?」


    黃絹相當沉著,道:「我認為在那件陰謀之中,尼格酋長已經死了!就像你們剛才
所說的那樣。在通常的情形下,靈魂和軀體分開,都是在一個人死了之後的事情──」


    呂特生舉起手來,道:「這只是一般的說法,其中情形相當複雜,不可一概而論。
靈魂和軀體,我們認為本來就是分開存在的,不過其間有著聯繫而已!」


    黃絹毫不客氣地道:「不必咬文嚼字了,總之,我認為是尼格酋長在陰謀之中喪生
,才會有以後的事情發生。」


    她忽然低嘆了一聲,又道:「至於尼格酋長的靈魂,和徐玉音的腦部發生了聯繫這
點,倒是不用懷疑的。」


    溫谷上校悶哼了一聲,道:「黃小姐,尼格酋長在他的記載中,應該說明了那是甚
麼陰謀,以及他是如何遇害的?」


    黃絹冷冷地道:「你不相信我?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他沒有提到!」


    這時候,原振俠、呂特生和溫谷三人,都不禁有點後悔──化粧箱中的那批文件,
不應該帶到這裡來給黃絹看的。懂阿拉伯文的人很多,為甚麼要給她看?如果是給一個
不相干的人看了,他們就可以知道全部內容。但是這時,黃絹卻明顯地不肯將全部內容
告訴他們,只是約略而含糊地提了一下!


    原振俠緩緩地道:「難道尼格酋長連自己是怎麼死的,也未曾提及?」


    黃絹道:「沒有,他只是說突然之間,當他再看到自己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美麗的
女人!」


    幾個人對黃絹這樣的答覆,顯然都不滿意,是以他們都保持沉默,一聲不出。黃絹
感到了各人態度的不友善,她惱怒道:「我相信意外是突如其來的,譬如說,他正在駕
車前駛,忽然之間死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死的!」


    這個解釋,雖然比較合理一些,但是也無法解釋何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會連人帶車
,一起失去了蹤影這種怪現象。黃絹像是不準備再討論下去,道:「陳先生,我已經替
你安排好了,你會乘搭外交飛機到巴西去。你舅父說,在巴西,他已經託人照顧你。」


    陳維如的神情,一直十分沮喪惘然,像是失魂落魄一樣。可是這時,他陡然站了起
來,斬釘截鐵地道:「我不到巴西去!」


    各人都怔了一怔,黃絹道:「陳先生,除了巴西之外,我想不出你還有甚麼地方可
去!」


    陳維如的神態更鎮定,顯見得他的心中,已經下定了決心。他一字一頓,道:「我
有我去的地方,玉音到哪裡去了,我就到哪裡去找她!」


    這本來是一句很普通的話,出自一個對妻子感情深厚的丈夫之口,更不足為怪。可
是這種話,出自陳維如之口,卻人人為之一震!


    誰都知道,徐玉音已經死了,那麼,陳維如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呢?


    原振俠首先叫道:「維如──」


    可是他還未曾來得及講下去,陳維如已經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他像是在演講
一樣地站著,道:「各位,本來,我對於靈魂,一無認識,也根本不認為人有靈魂,是
一種甚麼另外存在的組合。可是發生在玉音身上的事,除了確定靈魂確然存在之外,似
乎無法作別的解釋!」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他的神情是那樣認真,以致使得人人心中,都不由自主,
感到一股寒意。自然,也由於各人都料到了他已經打定了甚麼主意之故。


    陳維如繼續道:「你們又推測尼格死了,靈魂害了玉音。這說明,如果我要找玉音
的話,我的身體是找不到她的了,唯有──」


    他講到這裡,陡然住了口,而且「颼」地一聲,吸進了一口氣。然後,他陡地哈哈
大笑了起來,道:「所以,我不要到巴西去,玉音在巴西麼?當然不會,我要到她在的
地方去!」


    這時,人人都屏住了氣息,說不出話來。陳維如卻越說越是堅決,道:「玉音被尼
格切斷了……那種聯繫,我要自己切斷那種聯繫。只有這樣,才能使我再找到玉音!黃
小姐,你說是不是?」


    他說著,忽然問了黃絹一句。黃絹正因為陳維如的話,而感到震撼,陳維如忽然向
她發問,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陡地怔了一怔。


    就在黃絹一呆之間,意料不到的事發生了──陳維如站起來講話,大家都在注意他
的話,沒有注意到他站立的位置在移動,更沒有注意到,他已經移到了黃絹的身邊。


    黃絹這時,穿的是一套軍服,腰際掛著手鎗。這樣的打扮,正是卡爾斯將軍最喜歡
的裝束,黃絹在這種裝束下,看來倒也英姿勃發。而陳維如在這時,就在黃絹一呆之間
,突然極用力地一下子撞向她!


    陳維如的那一撞,使得黃絹的身子,一下子向身旁的沙發跌去,而陳維如的動作,
快疾無比,在其他幾個人,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之際,他已經撲過去,撲在黃絹的身
上!


    平時看來文質彬彬的陳維如,這時的動作,卻又快又有力!他才一撲向黃絹,手一
伸,已將黃絹腰際所佩的那柄手鎗,拔在手中。


    那是一柄威力十分強大的軍用手鎗,對於鎗械稍有常識的人,都可以知道,這種手
鎗如果在近距離發射,子彈射進人體的後果是如何可怕。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陳維如握鎗的手勢,極其笨拙,那可能是他有生以
來,第一次握了這樣的武器在手。但是這並不能使得緊張的氣氛減輕,因為他至少懂得
把手指扣在鎗的扳機上,那大約只要二十克的力量,就可以使子彈呼嘯而出!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當他站起來之際,他有點決不定鎗口應該向甚麼地方,所以手
鎗在他的手中搖晃著。當鎗口無意中指向原振俠時,原振俠不由自主,「颼」地吸了一
口涼氣。


    陳維如終於站直了身子,他喘著氣,道:「你們不要阻止我!」


    黃絹神情驚怒,在沙發上坐直了身子,陡地揮了一下手,想說甚麼,但是卻又沒有
發出甚麼聲音來。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誰都看得出,還是不要激怒陳維如的好。


    陳維如的手發著抖,他握著手鎗的手,指節在泛白。可知他是如何出力,心情是如
何緊張!


    除了喘息聲之外,房間中幾乎沒有任何聲響。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原振俠,他竭力使
自己的聲音聽來不發顫,道:「維如,沒有用的!」


    陳維如陡然轉頭,向他望來,道:「怎麼沒有用?你不是已經肯定……有靈魂麼?
為甚麼會沒有用?」


    原振俠在說了一句話之後,已經鎮定了許多,他道:「可是,你根本不知道靈魂是
存在於一個甚麼樣的空間之中,你怎麼能找到玉音?」


    陳維如怔了一怔,但是隨即有點神經質地笑了起來,道:「那總比到巴西去好!」


    他說著,陡地一停,然後,目光射向呂特生和溫谷。陳維如這時的這種目光,使得
他們兩人,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陳維如的聲音,聽來很尖銳刺耳,道:「你們是靈學家,我捨棄了身體,我會盡量
和你們接觸!」


    呂特生和溫谷兩人,這時的心理都是一樣的──他們都從事靈魂學研究多年,從來
也沒有遇上過一個人,為了切斷自己肉體和靈魂之間的聯繫而採取過行動。這種行動,
對靈學家來說,實在是極大的誘惑,可是他們又實在沒有理由,去鼓勵這種行動。


    一時之間,他們兩人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而陳維如的主意,看來更堅定了,他已
經回過手鎗來,使鎗口對準了他自己的太陽穴。


    黃絹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倏地轉過頭去,原振俠大叫一聲,不顧一切地向陳維如撲
了過去。可是原振俠的動作再快,也及不上陳維如手指的略略一扳!


    陳維如先是現出了一個慘然的笑容來,他那種笑容才一現出,鎗聲就響了!鎗聲是
這樣震耳,使得在向前撲去的原振俠,眼前一陣發黑。


    他在感覺上,感到自己已經撲中了陳維如。由於他向前撲出的勢子十分急驟,所以
他一撲中了陳維如,就和陳維如一起跌倒在地。


    他立時恢復了視覺,眼前所看到的情形,即使原振俠久經醫學上解剖人體的鍛鍊,
也忍不住心胃一起翻滾,起了一陣強烈的要嘔吐之感。


    陳維如的半邊頭顱,幾乎全不見了,血和腦漿、碎骨,迸射了開來,形成一個可怕
無比的深洞。原振俠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想站起來,可是只覺得雙腿發軟,身子才挺了
一下,又「碰」地一聲,摔倒在地上。


    在鎗聲還在各人耳際發出回響之際,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房門打開,幾個
穿軍裝和便裝的人出現在門口,叫道:「部長──」


    黃絹立時道:「沒有事!」


    她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又道:「各位,我們換一個地方,這裡──」她向那在
門口的幾個人:「你們要用最快、最乾淨的方法,處理這個屍體!」


    在門口的幾個人,大聲答應著,黃絹已大踏步地向外走了出去。溫谷上校和呂特生
,望著倒在地上的陳維如,喃喃地說了一句連他們自己都聽不到的話,也跟著走了出去



    原振俠實在也沒有勇氣再多看陳維如一眼。一個好朋友死了,活著的人能做的事,
或許是撫下死者的眼皮。可是陳維如的眼睛也根本不見了,原振俠還有甚麼事情可做的
呢?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心中只是極度的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向陳維如述及那麼多關於
靈魂的事,使陳維如相信他的行動,可以和他的妻子相會合。


    可是,陳維如如果不採取這個行動,逃到巴西去,他有甚麼辦法如常人一般地生活
?那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離奇的事,根本使他無法向任何人訴說
,他親手扼死了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卻早已不是他的妻子了!這是足以使得神經最
堅強的人瘋狂的事。


    這樣看來,陳維如的行動,倒又是唯一的解脫之道了。原振俠心中十分茫然,他也
跟著走了出去。


    他們全跟著黃絹,進入了另一間房間,黃絹先斟了一大杯酒,一飲而盡。原振俠走
過去,在她的手中取過了酒瓶來,對著瓶口就喝,然後又將酒瓶,遞給了溫谷和呂特生
,四個人都不說話。


    黃絹來回踱了幾步,臉色仍然十分蒼白,道:「對了,整件事,已經全結束了!」


    她為了加強語氣,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用力揮著雙手,作了一個「一切全結束了」
的手勢。


    呂特生喃喃地道:「對我來說,事情只不過才開始!」


    黃絹一揚眉,道:「教授,請你進一步說明這句話的意思!」


    呂特生吸了一口氣,道:「陳維如臨死之前說,他會盡力和我聯絡、接觸,這對於
一個靈學家來說,是頭等大事!」


    一聽到呂特生這樣說,黃絹的神色,這時和緩了下來。剛才,她顯然誤解了呂特生
的意思,以為他還要追究這件事。如果呂特生只是研究和靈魂的接觸,那對黃絹來說,
是全然沒有關係的。


    她有點嘲諷似地道:「希望你能成功!」


    當她這樣講的時候,她神情冰冷,眼望著門口,又加了一句:「會有人領你們出去
的。」


    呂特生和溫谷互望了一眼,溫谷隨即望向被黃絹帶出來的那隻化粧箱。黃絹立時把
手按在箱上,道:「上校,你的調查任務早已結束了!」


    溫谷一臉不服氣的神色,但是他卻也想不出法子,把化粧箱中的文件自黃絹的手中
弄過來。所以他只好嘆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出。


    呂特生和溫谷離去之後,原振俠也慢慢站了起來,道:「看來,也沒有我的事了!



    黃絹突然叫道:「等一等!」


    黃絹在叫了一聲之後,原振俠向她望過去,看到她蹙著眉,像是還在想甚麼。原振
俠等著,過了好一會,黃絹才道:「王一恆那邊,由你去告訴他吧,我暫時不想和他再
見面!」


    原振俠感到十分失望,黃絹要對他講的,就是這些?他仍然不出聲,黃絹轉過頭去
,故意不和他的目光相對,道:「我要立即趕回去──」


    她指著化粧箱,道:「這裡面的記載,可以使我們的勢力,輕而易舉地進入道吉酋
長國!」


    原振俠感到了極度的反感,道:「我們?」


    黃絹「哦」地一聲,道:「我是指我和將軍。」


    原振俠還想說甚麼,可是卻實在沒有甚麼好說。他轉身向門口走去,到了門口,又
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黃絹的側影,看來是這樣的俏麗。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心中想:
她為甚麼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而要那麼突出?


    他不願意讓黃絹聽到他的嘆息聲,所以他急急向外走了出去。直到走出了門口,才
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在門外,可是黃絹還是聽到了那一下嘆息聲。黃絹閉上了眼睛,眼前浮起了暴
風雪中,和原振俠在山洞中相處的日子。她真不知道,是那幾天的日子令她快樂,還是
迅速增加了權力更令她滿足。她所知道的是,如今,她已經無法退縮了。人一旦嚐到了
權力的滋味,就像幼獅嚐到了血腥一樣,再也不能放棄,終其一生,會連續不斷地吞噬
著權力!


    她坐了下來,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著,然後噴出煙來,讓煙霧在她的面前,迅
速消散。




    王一恆噴出雪茄的煙霧。他那口煙吸得那樣深,以致他整個臉,全被噴出來的煙遮
沒了,令得他對面的原振俠,一剎那間,完全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


    等到煙散開來之後,王一恆看來像是甚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是「嗯」地一聲,
道:「這樣,本地警方也不會再來麻煩我了!」


    原振俠想不到,王一恆在聽到了陳維如的死訊之後,反應竟如此冷淡。他感到了一
股涼意,也對眼前這個到處受人崇敬的人,產生了極度的鄙夷之感。他冷冷地道:「我
想是──我告辭了!」


    王一恆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留下來。可是原振俠由於心頭的鄙夷實在太甚,假裝
看不見,轉身走向門口。


    王一恆不得不站了起來,道:「請等一等。」


    原振俠站定,並不轉過身來。王一恆不知有多久沒有受過這種不禮貌的待遇了,那
使他感到自己的財力,還不是可以使自己每一件事都如心願。他忍著心頭的怒意,道:
「黃小姐,她──」


    原振俠這時道:「黃絹只怕已在她的專機上,她有重要的事務要處理,回去了!」


    原振俠講完這幾句話之後,拉開了門,向外就走。王一恆不由自主之間,手指太用
力,把他指中的雪茄,捏得變了形。


    黃絹看來對他一點意思都沒有。他的暗示已經再明顯也沒有,黃絹絕無可能不明白
的,但是黃絹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王一恆甚至不由自主發起抖來,他感到羞辱,也感到憤怒。多少年來,他一直在成
功的坦途上邁步前進,他所要得到的東西,終於可以加倍得到,再驕傲的女人,他都有
辦法一個眼色,就使得那女人跟著他走。可是黃絹,根本沒將他放在心上!


    他用力轉過身來,把雪茄重重地按熄在煙灰盅上。他感到自己面上的肌肉,在不由
自主地跳動著,他忍不住高聲叫了起來:「我一定要得到你!看著,我一定要得到你,
一定要!」


    當大富豪王一恆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得到甚麼的時候,通常真是可以得到。可是在
一定要得到黃絹的這一點上,王一恆卻一點進展也沒有。


    王一恆已經盡他所能了。他先是用鉅款──驚人的天文數字,賄賂卡爾斯將軍的兩
個親信,那是通過一個法國的大軍火商去進行的。這兩個親信收了鉅款之後,所要做的
工作,只是向王一恆提供黃絹在當地的活動,包括她和卡爾斯將軍的一切日常生活。


    當然,這兩個收受了鉅款的官員,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在「適當的時機」,那當然
是卡爾斯將軍不和黃絹在一起的時候,向卡爾斯將軍暗示,黃絹對她的權位表示滿意,
但是對卡爾斯將軍作為一個男人,表示不滿。而且,更暗示黃絹另有所戀,對方是某亞
洲豪富。


    王一恆的目標是,只要引起了卡爾斯將軍的妒意,黃絹就會失勢。


    可是結果卻使王一恆目瞪口呆。那兩個親信之一,果然在適當時機,提到了這點,
卡爾斯將軍在一聲不響聽完之後,所採取的行動,真令王一恆傷心。


    卡爾斯將軍的行動是,先是陰森森地一笑,道:「是嗎?」然後,在那個親信還沒
有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卡爾斯將軍已經掣鎗在手,一鎗轟去了那親信的半邊腦袋



    這件事發生之後,另一個僥倖未死的受賄者告訴王一恆:「把你的財產全部給我,
也不會替你再做任何事了!」


    王一恆倒並不痛惜他花出去的冤枉錢,只是那種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使他難以忍受
。當然,即使受到這樣的挫敗,王一恆還是有別的方法,可以知道黃絹的消息的。


    當卡爾斯將軍的勢力,突然伸進了道吉酋長國,使得道吉酋長國的領導人,甘願把
酋長國置於卡爾斯將軍的保護之下的時候,全世界都為之愕然,大批政治分析家幾乎都
要跳樓自殺,因為這幾乎是絕無可能的事!這樣一來,卡爾斯將軍的手中,不但有鑽石
,而且有了石油,這可以使他瘋狂的野心,又得到了進一步的拓展。


    在這件大事變為事實之後的一個月,在一次盛大的閱兵典禮上,卡爾斯將軍令全副
武裝的黃絹,站在檢閱台上,和她並立。並且當場宣布黃絹的軍銜是將軍,職位是全國
武裝部隊的副總司令,而總司令是卡爾斯自己。


    這一個宣布,使黃絹成為這個國家,名正言順地除了卡爾斯之外的最重要人物。


    當王一恆接到這個消息,並且看到經由人造衛星傳達過來的圖片之際,他難過得閉
上了眼睛。卡爾斯能給黃絹的,他絕對無法做得到──他能給黃絹的,只不過是他是一
個生理正常的男人,而生理正常的男人,全世界大約有二十億之多!


    王一恆,這個多少年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大富豪,終於感到了他事業上的成功
,實在不算是甚麼,一點也不能給他帶來成功的樂趣。難怪黃絹會根本不將他的追求放
在眼裡!


    那一天,王一恆沒有接見任何客人,只是獨處一室,雙手緊緊地抱著頭,思索著可
以有甚麼力量,使黃絹離開卡爾斯將軍而投向他。然而他是白費時間,他根本沒有任何
辦法可以做到這一點!


    在卡爾斯將軍統治的國家之中,黃絹擔任了這樣重要的職位,倒並沒有甚麼異議。
一則,是由於卡爾斯的決定,根本不允許別人有異議,二則,使道吉酋長國變成了卡爾
斯的保護國,完全是黃絹的功勞,黃絹幾乎是獨力辦成這件奇蹟一樣的大事的。


    當黃絹向卡爾斯將軍提及,她有辦法可以使道吉酋長國幾個當權的酋長,完全聽命
於她之際,即使野心大得如卡爾斯將軍這樣的人,也以為她是在說夢話。可是黃絹卻真
的做到了這一點!以致卡爾斯將軍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黃絹是憑甚麼創造了這個奇蹟的呢?就是憑著從陳維如那裡取到手的,那隻化粧箱
中的文件。那一大疊紙上,徐玉音的手,寫下了道吉酋長國中,所有當權人物的一切隱
私,這些隱私如果揭發出來,根據阿拉伯國家的傳統法律,每一個人都會被砍頭。而黃
絹又巧妙地利用了那些人之間的矛盾,使得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的隱私一被拆穿
,別人都不會放過他!


    所以,黃絹的計畫一提出來,誰也沒有反對,使得卡爾斯將軍和她,實際上掌握了
道吉酋長國的統治權。反正那些酋長,只要本身的收入不起變化,旁的甚麼也不在乎。
黃絹的成功,使她攀上了另一個高峰。


    原振俠自然也知道黃絹的成功,他隱約估計到,那是化粧箱中,那些寫滿了阿拉伯
文字的紙張所起的作用。黃絹所能給他的,既然只是惆悵的回憶,他倒也並不羨慕黃絹
在權力的高峰上又進了一步,他只是定期和呂特生教授保持聯絡。


    保持聯絡的目的,是想知道,陳維如(或者應該說陳維如的靈魂)是不是曾和呂教
授接觸?


    可是每一次,原振俠都失望。呂教授的聲音,都是那麼苦澀,他的回答也總是:「
沒有,甚麼信息也沒有。」


    大約是三十多次之後,原振俠忍不住問道:「教授,會不會根本沒有靈魂?」


    呂教授一面仍然苦笑著,一面道:「如果根本沒有,發生在徐玉音身上的事,又怎
麼解釋?」


    原振俠只好長長地嘆著氣。有時候,在聽音樂之際,他也會凝坐著,一動也不動,
希望在熟悉的音樂聲中,在他自己思想集中的情形下,可以感應到陳維如和他接觸。不
過,他一直沒有成功。


    比起呂特生教授的努力來,原振俠所做的,簡直是微不足道。呂教授在離開了領事
館之後的第二天,就已經致電英國的靈學研究會,聲言有重大的靈學上的發現要報告。
英國靈學研究會是一個世界性的組織,會員都是極具資格的靈學家──專業的或業餘的



    兩個月之後,一次出席人數達到空前的靈學會議,在倫敦舉行,參加者共有兩百三
十三人。


    兩百三十一個來自世界各地的靈學研究家,聽取了呂特生和溫谷上校共同的報告。
使得呂特生和溫谷遺憾的是,當他們在作報告的時候,已經拿不出任何的證據來──徐
玉音死了,陳維如死了,那一批寫滿了阿拉伯文的紙張本來是最好的證物,但是也全落
入了黃絹的手中。


    不過,由於他們的報告,是如此之詳細,使得參加會議的靈學家都相信,沒有人可
能憑空虛構出這樣豐富的情節來。


    更令得靈學家們感到興趣的,是陳維如臨死之前的那一句話。於是在報告之後,所
有的靈學家,都開始使用自己的獨特方法,希望能藉此和陳維如的靈魂取得聯絡。


    那簡直是世界上有史以來,歷時最久,規模最大,參加人數最多的一次召靈聚會。
各個靈學家,每人用自己的辦法,全神貫注,希望能和陳維如的靈魂接觸,突破人類在
靈學上的探索。


    這次聚會的整個經過情形,每一個靈學家所用的方法等等,在英國靈學會的特別年
報中,有著極詳細的具體記載。這份特別年報有兩寸厚,自然無法作詳細的介紹。


    使得所有對靈學有興趣的人感到沮喪的是,陳維如並沒有實現他臨死之前的諾言。
沒有一個靈學家,可以和他的靈魂接觸,不論多麼努力,結果都是令人失望。


    這令得呂特生和溫谷兩人,更是垂頭喪氣之至。呂教授自英國回來之後,又和原振
俠聯絡了一下,連講話的聲調也是無精打采的。他說:「我們失敗了!唉,集中了那麼
多靈學專家,結果還是失敗,這真叫人懷疑,是不是真的有靈魂這種現象存在?可是如
果沒有,又怎麼解釋尼格酋長、徐玉音他們之間的事?」


    原振俠搖頭道:「這本來是人類最難探索的一件事,人類的科學,只怕沒有法子突
破這一環了!」


    呂特生只是唉聲嘆氣,不停喃喃地道:「怎麼會,怎麼會?不應該這樣的!」


    原振俠看到這位熱衷於靈學研究的人如此沮喪,只好安慰他道:「或許,其中還有
甚麼人類無法了解的情形在內!」


    呂特生苦笑道:「當然是,唉!」


    呂特生在離去的時候,還不斷在嘆息著,原振俠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安慰他了。




    徐玉音的死,陳維如的自殺,成為本地頗為轟動的一件大新聞。


    不論是多麼大的新聞,隨著時間的逝去,總會給人漸漸淡忘的。而且,陳維如和徐
玉音之間發生的事,新聞界並沒有獲知真相,都以為陳維如忽然之間精神錯亂而已。


    再加上王一恆究竟有他的影響,陳維如是他的至親,傳播媒介在報導這件事的時候
,多少給王一恆一點面子,不會太過分渲染。


    日子在過去,王一恆的日子並不好過,在他成功的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感到這樣
苦惱過。他從青年開始奮鬥,就算不是一個成功接著一個成功,每一次挫敗,反倒更能
激起他性格中堅強的一面,使他有能力克服困難,邁向新的成功。


    他是一個站在成功巔峰的人,可是這些日子之中,他卻與快樂絕了緣。


    他有大量的金錢,他曾幾百次告訴自己,黃絹不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他可以得到比
黃絹更動人的美女!而事實上他也得到了,不只一個,都是出色之極,任何男人看了都
會心跳加劇的美女。


    可是,當那些美女,裸裎在他的面前,媚態橫生,絕無保留地給他之際,王一恆卻
興趣索然。每一次,他都拋下了鉅額的支票在美女的胴體之上,然後,像是逃亡一樣地
離開。


    他能得到比黃絹更美麗的美女,但這並不能抹去他在黃絹面前的失敗。


    他要得到黃絹!對一個事業已經成功的人來說,這種心理所形成的強烈慾望,已經
不單是男女之間的情慾,而是一定要得到的,一種考驗自己能力的關口。王一恆知道,
自己如果不能通過這一關的話,一切都將變得沒有意義!


    對一個長期以來,處於順境的成功人物來說,得不到實現的願望,簡直會令他發瘋
!那種焦躁,那種強烈的想要得到的煎熬,那種不能暢所欲為,受了限制而急欲衝破的
期待,都令得王一恆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當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他會雙手緊握著拳,一拳一拳打在牆上,大聲喊叫,來發
洩心中積壓著的苦悶。而這種苦悶,除非願望達到,否則是全然無法用其他途徑來宣洩
的。


    王一恆就在這樣的情形下,受著痛苦的折磨,又到了一年快結束的日子了。


    每年快結束的時候,王一恆的集團,照例有高層人士的聚會,討論一年的業績。


    以往,在一年一度的這種聚會上,王一恆至少發表一小時以上的報告,興高采烈地
敘述過去一年的成績,同時發表下一年的新計畫。


    可是這一次,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明顯地感到氣氛大大不對。王一恆不是神采飛
揚地作報告,而只是怔怔地望著他面前的兩枝黃玫瑰。


    黃色的玫瑰花,插在一隻銀質的小花瓶中,那本來只是會議桌上的小裝飾。桃花心
木的巨大會議桌,抹得錚亮,幾乎像鏡子一樣。所以,銀質的小花瓶和玫瑰花,都在桌
面上映出倒影來。


    王一恆望著花,手指在桌面上,慢慢撫摸著。


    來自世界各地的王氏機構的高層人員,都屏住了氣息,等王一恆說話,可是王一恆
只是望著花出神。以致巨大的會議桌旁的人,都互相望著,有的顯得不安地挪動著身子
,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難堪的沉默一直持續著,有幾個人開始輕輕地咳嗽,以提醒王一恆,應該發言了。
可是王一恆卻全然不覺,又過了好一會,他才喃喃地說了一句。


    這句話,即使是坐在離他最近的幾個人,也沒有聽清楚。在王一恆左邊的那個,是
王一恆事業上最得力的助手,大著膽子問:「對不起,王先生,你說甚麼,我們沒聽清
楚!」


    王一恆連眼都不抬,手指仍在桌面上撫摸著,聲音略為提高了些:「你們看到沒有
?花明明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卻只能撫摸花的虛影。」


    由於會議室中極靜,所以王一恆的聲音雖然不是太高,還是人人聽到了。一時之間
,人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表示才好。


    最得力的助手乾咳了一下,道:「王先生──」


    王一恆忽然長長地嘆了一聲:「虛影就在眼前,可是那根本是觸摸不到的,只是一
個虛影!」


    他說到這裡,陡然站了起來,把面前的文件夾,向左一推,叫著他得力助手的名字
,道:「你來作報告吧!」


    在眾人極度的錯愕之中,他已經轉過身,走出了會議室去。


    王一恆甚至可以聽到,在他走出會議室之際,會議室中驚訝莫名的交頭接耳聲。可
是他自己,卻有一絲快意──這樣的會議,以前認為是頭等重要的大事,但是現在看來
,卻一點意思也沒有。


    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了──今年,純利潤是十七億美元,明年,估計本集團的利潤
,可以突破二十億美元……就算是二百億美元,那又怎麼樣?能使得自己的心願達成嗎



    進入了自己的辦公室,王一恆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見,任何電話都不聽之後,按上按
鈕,使得窗帘合攏,光線變得暗了許多。他在辦公桌後坐了下來,雙手抱住頭,一動也
不動地坐著。


    剛才離開會議室時那一絲快意,已經迅速消失。他不再對任何事感到興趣,這並不
等於他有興趣的事,就可以得到實現。


    他陡然之間,對自己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惱恨!這種惱恨感是如此之強烈,使得他重
重一拳,打在辦公桌的桌面。他的手感到一陣疼痛,那是一種對自己感到失望的痛苦自
虐。他不由自主喘著氣,雙眼失神地,毫無目的地向前瞪視著。


    他剛才那一拳,是打得如此用力,桌面震動,在桌面上的東西,都跳動了一下,本
來有一疊疊起來的信件,因為震動而散跌了下來。


    王一恆注視著那疊散跌下來的信件,他的身子突然發顫,他看到了那份純銀色的請
柬。


    那份請柬,他已經是第四次收到了!他吞下一口口水,緩緩地伸手過去,像是那美
麗悅目的純銀色請柬,會像毒蛇一樣噬咬他一樣地小心,他伸出去的手甚至在發抖。


    他的手指終於碰到了那份請柬。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視線向旁略移,看到了案頭日
曆上的日子──十二月卅日。


    以前三次,請柬也總是在十二月卅日送到。以前幾次,王一恆總是一笑置之,雖然
有時,略為會引起一點好奇,但是絕未曾想過,真的會接受這個邀請。


    而這時候,他之所以緊張得發抖,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會接受邀請。


    王一恆緊緊地按住了請柬,然後又將它慢慢地移到了面前,再深深吸了一口氣,把
請柬揚了開來。


    和以前的三份,幾乎完全一樣──乍一看之下,完全是一樣的。但是王一恆立時發
覺,請柬和以前不同了,本來有六種文字,這次,只有五種文字,其中沒有了阿拉伯文
部分。


    王一恆也立時想到,尼格酋長已經赴過約,所以不必再有阿拉伯文的邀請了。


    王一恆感到口中極度地乾澀,他不自覺地一再舔著唇,一個字一個字,仔細讀著請
柬上的文字:


    「敬請台端於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十一時五十九分,獨自準時到達夏威夷群島……屆
時,台端將會見到意想不到,又樂於與之見面的人物……樂意見到台端出現……」


    王一恆閉上了眼睛,一再吸著氣。「意想不到」,這幾個字,用得多麼好!王一恆
以前,無法體會到這簡單的四個字所代表的意義,但這時,他卻可以深刻地體會到,那
是說,他怎麼想也想不到的事!是不是他怎麼想也想不到的事,一到那裡,一接受了這
神祕的邀請,就可以變成事實呢?


    王一恆一想到這一點,不禁心跳加劇──如果是這樣的話,他還猶豫甚麼?應該出
發了!


    他想實現自己意想不到的事,這願望是如此強烈,那實在沒有多考慮的餘地。可是
,他不能不考慮的,是尼格酋長在赴約之後,所發生的事。


    尼格酋長赴約之後,突然消失了,那表示甚麼呢?是不是在消失了之後,尼格酋長
已經達成了願望?尼格酋長是有所求而去的,他會去赴約,一定是由於他的情形,和自
己如今相仿,所以才去的!


    一種強烈的願望,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可以驅使人去作任何程度的冒險。因為這個
願望如果不能達到的話,整個生命,都將變得一點意義也沒有!


    王一恆對於後來發生在徐玉音身上的事,只是約略知道一些,而且他也根本不相信
這種事,所以那倒不在他的考慮之列。他只是在想:尼格酋長到哪裡去了?自己去了,
是不是也一樣會消失?


    他考慮得如此激烈,以致鼻尖之上,滲出了汗珠來。他一直盯著那請柬,直到一滴
汗珠滴了下來,發出輕微的一下聲響,落在請柬上,他已經有了決定──得不到黃絹,
生命全無意義,那麼,去冒一次險,又有甚麼關係!


    當他一有了決定之後,他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他按下了對講機,通知祕書:「替
我接機師!」


    像王一恆這種大人物,當然擁有私人的噴射機,一流的機師,是二十四小時候命的
。不到三分鐘,電話鈴響起,王一恆按下了通話鈕,傳來了機師活潑的聲音:「老闆,
想到哪裡去?」


    王一恆沉聲回答:「夏威夷,立時出發。」


    半小時之後,王一恆跨出豪華大房車,機師已經在車旁恭候了。機師是一個相當熱
情的西方人,有著豐富的飛行經驗,出身空軍,所以他站直了身子,向王一恆行了一個
軍禮,道:「四十分鐘之後,可以起飛,十小時之後可以到達。」


    王一恆沉聲道:「我要直飛毛夷島。」


    機師並沒有表示任何驚訝。作為大亨的私人機師,他早已習慣了超級大亨的行動,
一向是不可思議的。


    王一恆向停著的飛機走去,機師跟在他的身邊。王一恆來的時候,沒有通知任何人
,這時候,知道他登上飛機的,也只有機師一個人。


    登上了飛機之後,王一恆在寬大柔軟的椅上坐了下來,把椅背推向後,伸長了腿。
一口喝乾了一杯馬丁尼,就閉上了眼睛。


    他在計算著,到了毛夷島之後,時間還相當充裕。在毛夷島的時間,他到達之際,
應該是十二月三十日的中午時分,離約會的時間,還有三十六小時。


    在這三十六小時之中,他可以做一點準備工作,以防備這一份請柬,根本是一個陷
阱。


    他感到很滿意,感到自己比尼格酋長有計畫。尼格酋長看來,是在毫無準備的情形
下去赴約的!


    如果到了目的地,他就能實現意想不到的願望……王一恆想到這,禁不住全身發熱



    機師在起飛之前三分鐘,自駕駛艙中探頭出來看王一恆時,王一恆看來好像睡著了
。他沒有驚動王一恆,就使得飛機平穩地起飛。


    王一恆當然沒有睡著,懷著熱切的願望,他心情無比的興奮。他以前從來也未曾想
到過,去赴這種荒唐的約會,但這時,他全然不理會發請柬的是甚麼人,也不理會可能
會有多大的代價。他只希望,請柬上的話,能夠實現,他能夠在毛夷島的針尖峰下,得
到他所要得到的一切!


    飛機一直很平穩地飛著,王一恆又給自己斟了酒,慢慢喝著。冰箱中的食物很充分
,全是根據他喜愛的口味烹調的精美食物,可是王一恆卻一點也不想吃,反倒享受著空
著的胃,接受酒精的那種愉快。


    在機師報告三小時後可以到達目的地之後,王一恆令機師和地面聯絡,通知三橋武
也──他機構中的一個職員,他曾在一年前要他去跟蹤尼格酋長──到機場來等候他的
差遣。


    然後,王一恆又閉上眼睛。他告訴自己,到了之後,還有三十六小時,有足夠的時
間,不能太心急。自從和黃絹分手之後,已經大半年了,大半年都過去了,三十六小時
,一定不能心急!


    飛機在毛夷島的上空略一盤旋之後,就在機場上降落。王一恆一下機,就有當地的
海關人員請他去辦手續,王一恆這樣的超級大亨,在辦手續時,也比常人享受到更多的
方便。


    這時,王一恆的心情,顯得十分輕鬆,是以當官員問他:「王先生,請問你來的目
的是──」


    王一恆的回答是:「我來尋找可以使我感到生命有意義,和使我快樂的願望。」


    官員呵呵笑了起來,認為王一恆的回答,幽默而充滿了詩意。


    機師陪著王一恆離開了官員的辦公室,走了一小段路,就進入了機場。三橋武也揮
著手,一看到王一恆,就奔了過來。


    像三橋武也這樣的小職員,他從來也沒有夢想過,有朝一日,會面對一個這樣龐大
機構的最高負責人。在他這樣身分的人心目中,王一恆簡直有著高不可攀的神聖地位。
所以,那使得他手足無措,在到了王一恆的面前之後,不知該如何行禮才好。


    王一恆和善地在他肩頭拍著,道:「我要你在針尖鋒附近,替我找一個安靜的休息
地方,找到了沒有?」


    三橋武也抹著汗,道:「找到了,一幢十分精緻的小洋房,設備很齊全。」


    王一恆向機師道:「你另外找地方去休息,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機師大聲答應著,王一恆和三橋向外走去,三橋急急奔向一輛車子,打開了車門,
恭候王一恆上車。王一恆坐定之後,道:「你上次的報告很不錯。」


    三橋滿面慚色,道:「上次我跟蹤任務失敗,真是對不起。」


    王一恆道:「你先帶我,沿你上次跟蹤的路走一遍!」


    三橋大聲答應著,駕著車,向前駛去,不一會,就已駛上了上山的路。三橋一面駕
車,一面解釋著當日跟蹤尼格酋長時的情形。


    然後,到了那個轉過山頭的彎路上,三橋把車子的速度減慢。


    王一恆雖然第一次到這條路,但是他曾詳細研究過三橋的報告。王一恆知道,尼格
酋長就是在轉了這個彎之後,神祕失蹤的,是以他也不禁有點緊張。


    三橋的氣息也有點急促,道:「就到這裡為止,當時,酋長的車在前面,先轉過彎
去,我跟著轉過彎──」


    車子在三橋的語聲中,轉過了那個彎角,仍然是山壁,蒼翠的樹木,甚麼異樣也沒
有。王一恆緩緩吸了一口氣,三橋在繼續著:「前面的車子就突然不見了!」


    王一恆沉聲道:「停車!」


    三橋把車子駛近路邊,停了下來,王一恆下了車,有幾輛車子在路上駛過。這個太
平洋的小島,雖然已是著名的旅遊區,但還是十分寧靜。王一恆四面看著,遠處山峰隱
約,風光怡人。


    王一恆看了一會,轉過頭來,問:「這離針尖峰有多遠?」


    三橋恭敬地答:「不遠,五分鐘就可以到了!」


    王一恆想了一會,實在想不出尼格酋長連人帶車失蹤的原因。他默然上了車,吩咐
三橋:「到針尖峰去!」


    三橋繼續駕車,已經可以看到針尖峰。針尖峰海拔不過八百公尺,並不算高,可是
形狀十分奇特。


    車子在峰下的空地停了下來。空地上停著幾輛旅遊車,不少旅客,正在用這個形狀
奇特的山峰作背景拍照。


    這一次,王一恆並沒有下車。他看了看錶,離約會的時間還有三十多小時,這三十
多小時,只怕是他一生中最憂急的等候了。到了約會時間,來到這裡,究竟是不是可以
見到自己樂於見到的人?究竟是不是會有自己樂於發生的事發生?


    還是結果是像尼格酋長一樣,莫名其妙失了蹤,而且,忽然變成了一個本來與之毫
不相干的女人?


    王一恆心情的焦迫,是可想而知的,因為在三十多小時之後,就要有不可測的事,
發生在他的身上。


    他在峰下並沒有逗留多久,就上了車,車子又行駛了三分鐘左右,就到了一幢十分
精緻的小洋房前,停了下來。三橋下車,替王一恆打開門,帶著王一恆進了小洋房,裡
面的佈置也十分精緻。


    在王一恆表示滿意之後,三橋看來有點賊頭賊腦地道:「王先生,如果你要人作陪
的話,我可以安排,一小時之內,就會有世界上最動人的女郎來──」


    王一恆瞪了三橋一眼,嚇得三橋不敢再講下去,只是一面鞠躬,一面後退。


    王一恆嘆了一聲,他並沒有責怪三橋的意思,只是心中道:世界上最動人的女郎─
─我就是為了她而來的!明知希望是如此微渺,可是我有甚麼辦法?除了把希望寄託在
不可測的怪異之外,還有甚麼辦法?


    他從來也未曾想到過,以他的地位,超過三十年的成功,結果還會懷著如此徬徨的
心情,來赴這樣的約會!人生的意義究竟是甚麼呢?


    他在揮手令三橋離去,並且吩咐他,如果未曾接到通知,絕不可以來打擾他之後,
在柔軟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開始思索。


    究竟怎樣才能使一個人滿足?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看來,他,王一恆,商業巨擘,擁
有數不盡的財產,應該是世上最滿足的人了。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不滿足!
他的不滿足,甚至不是在見到了黃絹,和得不到黃絹之後才開始的。


    這時候,他有機會一個人靜下來,好好回想一下,自己那種不滿足的心情,是甚麼
時候開始的?是從財富已累積到了他這一輩子無論如何都用不完的時候開始的?在那時
候,金錢對他已經沒有意義了,多賺了一億英鎊,在任何人來說,都是值得高興的事,
但對他來說,卻仍然是麻木的,引不起興奮的反應。


    作為一個男人,他自然希望以自己的身體去征服他想征服的女人。然而,到了任何
女人,只要他略為招一下手,就會投懷送抱的時候,還有甚麼樂趣?


    而且他更知道,吸引那些女人的,並不是他這個人的本身,而只不過是他的金錢。
這種感覺,他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得到。當那些女人緊纏著他,表演著她們的歡愉之際,
王一恆有好多次忍不住高聲大叫:「假的!你們是為了我的錢在喘息!為了我的錢在歡
愉!」


    樂趣本來已逐漸在減少,那種不滿足的情緒,像是積鬱著的岩漿一樣,平時不知如
何宣洩。黃絹是一個引子,引得岩漿噴射而出,使他知道,他實實在在,找不到歡樂,
找不到愛情,得不到滿足!憑他自己的力量既然無法做得到,他除了來赴約之外,還有
甚麼辦法?


    王一恆緩緩站了起來,走到一面鏡子之前,看著鏡中反映的自己。他吃驚於自己的
愁苦,那是發自內心的愁苦──他想得到一個女人,可是卻無法得到!在這樣的時候,
一個出色成功的大富豪,和一個貧窮潦倒的普通人,實在沒有甚麼分別,他們一樣得不
到自己要的東西!


    王一恆陡地轉過頭去,不去看他鏡中的自己。他的雙手緊緊握著拳,不由自主,自
喉際深處,發出了痛苦的呼叫聲,而且,身子慢慢蹲下來,像是野獸一樣,蜷伏著,心
中在盡他一切的氣力在叫:讓我得到!讓我得到!


    這時,王一恆的那種痛苦,只怕即使給他最親近的人看到了,也未必認得出來是他



    他不知自己蹲了多久,當他慢慢又舒直身子之際,天色已經漸漸黑下來了。


    他並沒有站起來,只是躺在地毯上,胸脯起伏著。他早已料到這三十多小時不好過
,可是也未曾料到,時間竟然過得如此之緩慢,他甚至是一秒一秒在數著時間。要是他
可以肯定,自己在數了十萬多秒之後,肯定可以看到黃絹,肯定黃絹會投入他的懷抱的
話,他一定會毫不猶豫開始,一二三四數下去,可是,誰知道三十小時之後,會發生甚
麼事?


    然而,他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好等下去。


    就在王一恆在針尖峰下,等著約會時間的來臨,受著痛苦的煎熬之際,有一個長途
電話,打到了王一恆的辦公室:「有重要的事找王一恆先生,找他的人是黃絹將軍。」


    王一恆祕書回答:「真對不起,王先生突然離開,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有極重要的事,不論他到甚麼地方去了,我們都有法子可以聯絡到他,告訴我們
他的行蹤。」對方語氣堅決地強硬要求。


    祕書的回答是:「我們真的不知道王先生的行蹤,只知道在十多小時之前,他曾吩
咐準備私人飛機,立時出發,可是目的地不明。」


    電話是黃絹的祕書處打來的。當黃絹在她巨大得有點過分的辦公室中,接到了她祕
書的報告之後,她不由自主,陡然站了起來。


    她的動作,令得祕書嚇了一跳,黃絹已疾聲下令:「運用外交關係,要他出發的那
個城市的航空管理局和機場,去查詢王一恆的飛機飛經何處。不論他是甚麼樣的大人物
,他的私人飛機必須向管理當局提供飛行資料的!」


    祕書大聲答應著,退了出去,黃絹手按在辦公桌上,緊抿著嘴。她的這種神態,十
分誘人,不過這時並沒有男人欣賞她。


    黃絹在想:王一恆在這個日子,他到甚麼地方去了?


    已經是一年要結束的時候,黃絹要找王一恆的目的,是想問他是不是又收到了那份
怪請柬。同樣的電話,打給王一恆時,已經是第五個了,其餘四個電話,打到法國、日
本、巴西和美國的德克薩斯州。這四個人的名字是王一恆給她的,黃絹向他們詢問的,
也是同樣的問題。


    黃絹得到的答覆是:「是的,又收到了這份請柬,當然,那只是一種玩笑。對的,
開玩笑的人耐性真好!已經繼續了四年了。對不起,查過,但是很奇怪,居然查不出請
柬是誰發出來的。甚麼?去赴約,哈哈,當然不會!」


    黃絹以為王一恆的電話接通之後,也會得到同樣的回答。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王一
恆卻突然離開了!


    在一年結束的時候突然遠行,他是不是去赴約了?他如果去赴約,目的是甚麼?黃
絹立時想起她和王一恆見面的時候,王一恆表現的神態。那不禁令得她的臉頰有點發熱
,她不自覺地把手掌按向自己的臉頰。


    卡爾斯將軍的辦公室就在對面,這個男人,給了她權力和財富,但是卻使她感到極
度的空虛。那種空虛,是抓不住,摸不著的,可是一旦感到了這種空虛,那就是可怕的
經歷。


    這種空虛感襲來最多之際,就是卡爾斯在她的身邊,鼾聲大作之時。黃絹會忍不住
用力緊抱著卡爾斯的身子──卡爾斯有著十分堅實的肌肉,黃絹真難以想像,這樣的一
個男人,怎麼會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時候,她會冒汗,會打顫,會恨不得將卡爾斯
的肩頭上,咬出一個深洞來。


    然而,這對於那種可怕的感覺,一點幫助也沒有。更糟糕的是,她不是一個普通的
女人,她的地位,她的自尊,她的品味,都不容許她隨便找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


    她只考慮過兩個人,一個是原振俠,曾和她有過那麼不平凡的幾天的年輕人,另一
個就是王一恆。


    王一恆以為黃絹完全沒有想過他,其實不是,黃絹每當想起王一恆那麼露骨的暗示
之際,就禁不住會輕咬著下唇,想像著這個充滿自信的男人,雖然已經將近六十歲,但
是看起來還像是盛年,會在性的方面,帶給自己甚麼樣的歡樂?男人是不是像酒一樣,
到了王一恆這個年齡,更加香醇呢?


    黃絹也知道王一恆在注意她的一舉一動,知道王一恆收買了卡爾斯將軍的兩個親信
。她知道王一恆絕不會放過她,一定會盡一切方法得到她。


    黃絹始終沒有和王一恆聯絡的原因,一來是為了自尊──連王一恆都自尊倔強得不
再和她聯絡,她為甚麼要採取主動?二來,她在等待,等王一恆到了實在太思念她,而
又無法可施的時候,黃絹估計他會走尼格酋長的老路,去赴那個神祕的約會。


    如今,王一恆是不是真的已經去了呢?


    黃絹在祕書又叩門時,勉強令自己鎮靜下來。然後,當她聽到了祕書的報告之後,
她還是立時轉過身去,背對著祕書,揮手令之離去。她神情激動,有點控制不住,不想
被祕書看到。


    已經證實,王一恆的私人飛機,是直飛夏威夷群島之中的毛夷島!黃絹可以肯定,
王一恆是去赴約了。而王一恆赴約的目的,黃絹也肯定:為了她!


    黃絹坐了下來,思緒十分亂。如果這時候,不是卡爾斯將軍推門走了進來的話,黃
絹可能還決不定該怎樣做,但就在這時,卡爾斯卻推門走了進來。


    黃絹抬起頭,看著這個穿著軍服,看來雄赳赳的男人,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
厭惡之感──權力固然使人迷醉,但是她實在厭倦了面對卡爾斯的無能,心中受著痛苦
的煎熬,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感到不著邊際的空虛之際,還要裝出極度的滿足!


    卡爾斯一進來,怔怔地望著黃絹,黃絹由於心情的異樣,而令得她的雙頰泛著一陣
迷人的酡紅。卡爾斯的呼吸急促了起來,走過去,雙手緊摟住黃絹的細腰,把黃絹移向
他,在黃絹的耳際,含混不清地道:「寶貝,親愛的,讓我們現在就──」


    黃絹並沒有抗拒,她只是想笑,她實在想大笑,而她卻竭力忍著。卡爾斯的撫摸,
已令她全身發熱,她知道接下來的,又是那種墮入無底深淵一樣的痛苦。可是卡爾斯卻
還起勁得像是他完全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一樣。


    黃絹始終沒有笑出聲來,由於她忍住笑,忍得那麼辛苦,以致她的喘息和緊咬著的
下唇,全然沒有假的成分。卡爾斯在喘息著吻她的時候,感到十分滿意。


    黃絹的心中,卻已經有了決定,道:「我要到夏威夷去,那邊,有一個地位重要的
美國參議員在等我。和他會面,對我們有重大的幫助。」


    卡爾斯聽了呆了一呆,才道:「可是,我捨不得你不在我的身邊。」


    黃絹掠著凌亂的頭髮,現出堅決的神情來。卡爾斯將軍早已知道,當黃絹有這樣神
情時,她所說的話,就一定要實現,所以只好嘆了一聲,道:「去多久?」


    黃絹綻出動人的笑容:「兩天,或者三天,通知準備飛機!」


    黃絹決定到毛夷島去,去見王一恆,她想給王一恆一份意外的驚喜。這樣,如果以
後她和王一恆在一起,王一恆就會更對她珍若拱璧,這是女人控制男人心理的妙著。


    黃絹在飛機上,想起王一恆見到了她,一定會認為那是那份神祕請柬的力量時,不
由自主「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也想到,如果王一恆只是自信心太強,實際上也根本不能填補她那種要命的空虛
時,她怎麼辦呢?


    她深深吸著氣:原振俠!她利用飛機的通訊設備,通知了當地的領事館,要他們用
最快的方法,通知原振俠。並且安排最快的旅程,讓原振俠也趕到毛夷島來。


    然後,她舒服地伸長腿,緊抱住了兩個枕頭,令那兩個枕頭緊壓在她的身上,閉目
養神。




    原振俠望著額上在冒汗的領事,有點發怔。領事喘著氣,道:「黃將軍的緊急……
命令,請原醫生你立刻到毛夷島去!」


    原振俠揚著眉:「我並不是貴國公民,似乎貴國將軍,不能向我下達任何命令!」


    領事連連抹汗,道:「是,是,是請求,請求!」


    原振俠嘆了一聲。他不是不想見黃絹,可是他也知道黃絹追求的目標是甚麼,他實
在沒有必要,再應黃絹的「請求」而去見她。


    正當他想表示拒絕之際,領事又已道:「黃將軍說,事情和一份請柬有關,或許在
那裡可以找到正確的答案。這是她說的,我也不知那是甚麼意思。」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啊,又是一年快結束的時間了。尼格酋長的神祕失蹤
,徐玉音的離奇遭遇,陳維如的悲慘死亡,這些怪異的事,原振俠也經常在思索著,企
圖有一個答案。但是即使是一種設想,他也無法可以提得出來。


    這時,他也不禁怦然心動,神情也猶豫起來。領事趁機道:「醫生,如果要去的話
,要爭取每一分鐘的時間。黃將軍說,必須在當地時間,除夕午夜之前趕到。」


    原振俠喃喃地道:「是的,那請柬上是那麼說,可是我們根本沒有請柬!」


    原振俠在自言自語,領事看到他的神情又猶豫了起來,不禁大是著急。因為他接到
黃絹的命令是:如果他不能令得原振俠,在除夕午夜前到達毛夷島,那麼,領事就會被
調回國,去充當沙漠巡邏隊的隊員。那比起當高級外交官來,實在相去太遠了,所以原
振俠神情的變化,實在可以令得他心臟病發!


    他不由自主喘起氣來,道:「黃將軍說,有一位王一恆先生,已經去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王一恆終於去應邀了!在這段日子之中,他和王一恆見過幾
次面,都是王一恆主動來找他的。有一次,甚至是在凌晨時分,王一恆看來已經有了七
八分酒意,卻來到原振俠的住所之外按鈴,衝進來,向原振俠訴說,他其實是世界上最
無法滿足自己的人。


    原振俠很明白王一恆這種人的心理。一個人,若是連達到普通願望的條件都沒有,
失望對他來說,是不足令他痛苦的。但是一個人,平時甚麼願望都可以達到,偶然有一
個願望達不到時,他的痛苦程度,就會千倍、萬倍!


    原振俠自然也知道王一恆的願望是甚麼。那晚,他也沒有勸王一恆,只是由得他自
己去訴說,等到王一恆酒力不勝時,才把他送了回去。


    當時,原振俠就曾想過,王一恆是不是會接受那個神祕的邀請呢?如今,這個問題
的答案已經肯定了!


    為了這份神祕的請柬,也應該去看看,究竟在王一恆的身上會發生甚麼事。可是原
振俠不明白的是,黃絹為甚麼要去呢?難道那個發出請柬的人,真有一種力量,可以使
黃絹投向王一恆?


    原振俠想到這裡,才道:「好,我去!」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領事先生的汗水,已經透過了他的襯衣,到達他的外衣了。領
事高興得直跳起來,拉著原振俠的手就向外奔,道:「你甚麼也不用準備,一切讓我們
來準備!」


    原振俠道:「至少我得熄了燈!」


    領事已把原振俠拉到了門口,怎麼還肯讓他回去,大聲道:「不必了,我們會替你
付十年電費!」




    王一恆一夜沒睡,他眼看著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的太陽升起,有點薄霧,晨曦也因
此有點朦朧。他心中在數著:「還有十八小時。」




    在一架外交專機上,陪著原振俠的領事鼾聲大作,原振俠一上飛機,他就知道自己
可以完成任務。黃將軍把兩個職位隨便他選擇,一個是升作大使,隨便他選擇哪一個國
家,一個是升他當國內的部長。在酣夢之中,他正在作選擇。


    原振俠只是閉目養神,把過去一年中所發生的種種怪事,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分析
著呂教授和溫谷上校,兩個靈學家的意見。他一再問自己:過去所發生的事,是不是真
如他們所設想的那樣,是另一空間被突破和靈魂的突然轉移呢?


    兩件事的任何一件,都是不可思議的,都是超越人類知識範疇以外的事。原振俠知
道了事實的經過,可是他卻無法在原因上作任何探索,只好依靠假設,然而假設也脫不
了呂特生和溫谷上校的範圍。


    最令原振俠迷惑的是,幾乎集中了世界上所有靈學家的召靈大會,陳維如的靈魂,
並沒有出現。在一切玄妙而不可思議的現象之中,彷彿中間突然斷了一環,又令得一切
假設,無法連貫起來了。


    飛機一直在平穩地飛著。原振俠在知道自己無法作出任何結論之後,也就索性不再
去想,漸漸地,在那個領事的鼾聲之中,他也睡著了。


    這時候,黃絹已經到達了毛夷島,在機上的時候,她已經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作
好了準備。所以,當她的飛機降落之際,並沒有人注意。沒有人知道這個阿拉伯世界之
中,地位十分重要的女強人,已經來到了毛夷島上。


    因為黃絹已通過外交途徑,告訴美國政府,她這次來,純粹是私人度假性質,不想
受任何騷擾。如果受到騷擾,將會嚴重影響兩國之間的關係。


    美國政府有關方面,接到了這樣的通知,自然一口答應,可是也覺得事情有點古怪
。所以就將有關的資料,送到了中央情報局,聲明只給情報局作參考之用。


    這份資料,如果落到了旁人手中,看了之後,自然順手歸檔,不會引起注意。可是
由於這種雜七雜八的事,一直是由溫谷上校在處理的,所以,資料送到了溫谷上校的辦
公桌上。


    溫谷上校一看,滿頭紅頭髮,幾乎全部直豎了起來──黃絹到毛夷島去了!她去幹
甚麼?溫谷上校發揮了現代通訊設備的最佳效能,半小時之後,他知道亞洲豪富王一恆
,也到毛夷島去了。


    溫谷上校作了決定:自己也去,看看在毛夷島上,究竟會有甚麼事發生。


    在接近除夕的寧靜的晚上,這個恬靜的島上,和尼格酋長去年神祕失蹤一事有關連
的人,幾乎全到了。


    王一恆最先到,在那幢美麗的小洋房之中,等待著午夜的來臨。對他來說,時間是
過得如此緩慢,每一秒鐘,他都在空虛的、甚麼也捉摸不到的苦痛心情下度過。


    對黃絹來說,時間也過得相當慢,但是她卻並不像王一恆那樣閒著,她有很多事要
做。一下機,一輛汽車屋已經準備好,停在飛機場外。黃絹吩咐了幾句,就獨自駕著車
,直駛向針尖峰。


    黃絹手下替她準備的汽車屋,自然是設備最好的一種,雖然小,可是現代豪華設備
,應有盡有。當黃絹來到針尖峰下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所有的遊客都已經離去,附
近一帶幽靜得驚人。


    黃絹停了車,她揀了一個相當有利的地方停車。而她也配備了紅外線望遠鏡,這時
,天色雖然黑了下來,可是當她調好了望遠鏡時,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大約三百公尺外的
一株松樹上,有兩隻松鼠正在追逐嬉戲。


    然後,她在汽車屋的一張隨意可以變換角度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把她自己的身子
,舒適地投進柔軟的椅子之中。


    四周圍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所以,當她聽到一陣汽車聲傳近來時,她知道,那是
原振俠到了。幾分鐘之後,駛近來的車子,車頭燈的光芒,射透了汽車屋的窗子,在車
廂內造成一種奇異的圖案。


    黃絹仍然坐著不動,她看到車燈熄滅,然後,車廂的門上,傳來了敲門聲。黃絹的
心跳有點加劇,在那一剎間,她想到的是原振俠強有力的手臂。那雙手臂,曾經那麼有
力地擁抱過她,幾乎令她窒息,也幾乎令她快樂得昏過去。


    她勉力使自己的聲音鎮定下來:「進來,門沒有鎖!」


    門推開,原振俠出現在門口,他們兩人對望著,誰也不開口。然後,原振俠慢慢走
了進來,自己斟了一杯酒,坐下,兩人之間,仍然保持著沉默。


    就在這時候,忽然又有汽車駛近來的聲音,黃絹和原振俠都震動了一下。原振俠翻
腕看了看手錶,才八點鐘過一點,他望著黃絹:「那麼早,王一恆就來了?」


    黃絹立時直了直身子,雙眼湊向望遠鏡,轉動著。這時,車聲已經停止了,黃絹看
了一會,冷冷地道:「我們的紅頭髮朋友來了!」


    「溫谷上校?」原振俠感到詫異:「他來這裡的目的是為了甚麼?」


    黃絹的語聲聽來相當傷感:「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目的,旁人怎麼能深究?」


    原振俠也來到了望遠鏡的旁邊。當他湊向前去看的時候,黃絹就在他的身邊,長髮
有幾絲拂在他的臉上,而他的鼻端,又被黃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那股迷人的香味衝擊著
。如果不是他極有自尊心的話,他一定不再理會溫谷上校,而轉身將黃絹緊摟在懷中了



    原振俠暗中咬了咬牙,他一動也沒有動,因為他知道,自己並不是黃絹心目中的男
人。就算黃絹基於生理上的需要,會很樂意他去抱她,但是,這是多麼無趣的一種情形
!任何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肯做這種事的!


    原振俠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從望遠鏡中看出去。他看到溫谷從一輛小車子中走出來
,四面看著,顯然並未注意到汽車屋和他駛來的車子。


    然後,溫谷又上了車,把車子緩慢地倒退著,退到了一株大樹之後停下。然後,他
就坐在車中,點燃了一支煙,抽著。煙頭冒出的亮光,在黑暗之中一閃一閃,看來十分
異特。


    原振俠喃喃地道:「大家都來了,至少有一個目的,是每個人都一樣的──都希望
看到,邀請王一恆來的是甚麼人,和尼格酋長的神祕失蹤,有甚麼關連。」


    黃絹的反應,看來不是很熱烈,過了好久,她才道:「也許──」然後,停了一會
,才又道:「王一恆現在在甚麼地方?」


    原振俠搖著頭,他望向黃絹,恰好看到黃絹的側面,他看到黃絹長長的睫毛,在不
住地閃動。就在這時,原振俠的心中,像是被甚麼硬物,重重地撞擊了一下一樣,他明
白黃絹為甚麼要來了──黃絹是想要王一恆在這裡看到她!


    他同時也明白自己為甚麼在這裡了!黃絹是在利用他,作為一種填補,這就是原振
俠何以忽然像是挨了重擊一樣的原因。這實在是超過一個人所能忍受的極限了!


    原振俠知道,自己在那一剎間,臉色一定變得極其難看。所以當黃絹向他望來的時
候,才會現出一種訝異的神情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道:「我並不後悔這次前來,但是我可以肯定,以後再有這樣
的情形,我一定不會再來!」


    這時,原振俠的情緒,已然極其激動。黃絹聽了之後,並沒有出聲,只是自然而然
,現出了一個十分輕視的微笑來。


    那種微笑之中所包含的鄙視,只有身受者才能了解。原振俠在剎那之間,感到了心
口一陣絞痛,他不自覺地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根本不及再去考慮其他,一個轉身,衝向
門口,拉開門,就跳了下去。


    這時候,他心中的憤懣、哀痛、激動,真是到了極點!落地之後,他又大叫了一聲
,然後,不顧一切,向前疾奔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何處,他只是用盡自己每一分力氣,向前奔跑著,希望擺脫黃
絹那種充滿了鄙夷的微笑。


    突然之間,他在黑暗之中,一腳踏了空,整個人向前,直傾跌了出去。


    當他感到自己向前跌出去之際,他仍然不及去想自己會跌成甚麼樣,他在想的只是
:黃絹為甚麼要這樣對待自己?自己縱使不是她心目中的男人,但也不應該這樣沒有地
位!


    在如此激動的情緒之下,原振俠實在沒有法子分辨自己究竟會跌成甚麼樣子。他只
是在一瞬之間,覺得自己忽然撞中了甚麼,跌坐在硬地上。


    當他喘息著,還不想睜開眼來之際,他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那股寒意,令得他不
由自主,全身發起抖來。


    然後,突然有一個柔軟豐滿的胴體,緊緊抱住了他。


    原振俠的喉際,發出了「咯」的一聲響。他的神智十分清醒,他已經覺出事情極不
對勁,一定有甚麼極其古怪的事,在他的身上發生了!


    他還未曾來得及睜開眼來,兩片濕熱的唇,已經吮住了他的唇。原振俠心中叫了起
來:黃絹!只有黃絹的吻才會這樣熱烈!


    是黃絹追了出來,看見他跌倒了,把他扶了起來,又親吻他?他可不要這種施捨!


    原振俠一想到這,陡地感到一陣憤怒,睜開眼來。當他一睜開眼來之際,他整個人
如同遭到雷擊一樣地呆住了!


    原振俠一睜開眼來之後,首先看到的,當然是黃絹俏麗的臉,離得他極近,可以看
到她臉上細小的汗毛。然後,原振俠看到了一堆火,火光在閃耀著,那使他立時看到,
自己是在一個山洞之中!


    而且,他對那個山洞再熟悉也沒有──那個山洞,就是他曾和黃絹度過三天的那個
!這三天,已成為原振俠一生之中,最最難忘,而又一想起就有心頭陣陣絞痛的回憶!


    怎麼又回到這個山洞中來了?黃絹怎麼又在他的懷中了?這是不可能的事!幾秒鐘
之前,他還在夏威夷,絕不可能在幾秒鐘之中,就到了日本!不是的,那一定是夢境,
他記得很清楚,他在急速的奔跑之中,曾跌了一跤,那一定是他跌昏了過去之後的幻覺
!一定是──


    原振俠一面心念電轉,一面伸手去,想去推開黃絹。可是黃絹卻抱得他極緊,神情
有點驚訝地微睜開眼來。原振俠可以完全感到,她因為喘息而噴在他臉上的熱氣。


    原振俠忍不住叫了起來:「黃絹,是你?」


    黃絹的聲音令人心醉:「不是我,會是誰?」


    原振俠雙手用力抓住黃絹的手背,他的手指,甚至陷進了黃絹豐滿的手臂之中。同
時,他不住地搖著黃絹,搖得黃絹的身子,前後擺動,長髮也隨之凌亂地披拂在臉上。


    這種真實的感覺,原振俠可以知道絕不是夢境,但是他還是一面搖著黃絹,一面叫
道:「不是的,我在做夢!我在做夢!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陡地一用力,推開了黃絹,向外面奔去,可是才一奔到山洞口,一陣刺骨的寒風
,把他逼了進來。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縮緊,陡然之間,眼前一黑,那堆火的火光不見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甚麼地方,只覺得寒意在漸漸減退。


    他拚命睜大眼,想看清楚自己到了甚麼地方,可是四周圍的黑暗,是如此濃稠,他
完全看不到。他伸手四面摸索著,想摸到一點東西,他也不斷移動著他的身子。然而,
他就像是處身在一個甚麼也沒有的虛無境界之中一樣,不論他如何努力,他甚麼也碰不
到!


    而且,他也開始感到,自己的雙腳,也根本沒有踏在任何實物上。他的整個人,是
飄蕩在空中的,可是又不是在飄蕩!


    原振俠心中真是駭異之極,他剛想大聲叫,就聽到了有人在講話:「怎麼一回事,
這個人怎麼不受控制?」


    另一個人道:「或許是能量還未完全集中,就給他破壞了。」


    原振俠清楚地聽到了對話,但是卻完全聽不明白。他喘著氣,大聲叫了起來:「甚
麼人?甚麼人在我的身邊?」


    原振俠沒有得到回答,可是他又聽到了聲音:「咦,他到哪裡去了?怎麼他忽然不
見了?」


    另一個聲音道:「我找到他了,他在──他在超越空間的過程中。奇怪,他怎麼停
頓在兩個不同的空間之中了?這種情形,你能理解麼?」


    另一個聲音道:「是啊,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實在無法理解!」


    這時,原振俠的心情,已經從極度的惶惑之中,慢慢鎮定了下來,他也有點了解那
兩個人的對話。他盡量使自己保持沉著,道:「請,請回答我的話,你們能聽到我的話
麼?請回答我的話!」


    在原振俠這樣說了之後,是一片死寂。那是真正的靜寂,原振俠甚至可以聽到自己
的血液在體內流動的聲音,而他的心跳聲,聽來就像是鼓聲一樣。死寂維持了並不多久
,他還是沒有得到回答,聽到的仍然是兩個人的對話。


    一個道:「看來又是意外,和去年的一樣!」


    另一個道:「去年的不能算是意外,我們的空間轉移是成功的!」


    第一個道:「不算是成功,那人在空間的轉移過程之中,產生了極度的恐懼,以致
不能克服,而用佩鎗自殺了!」


    第二個道:「可是他的記憶系統,卻繼續了轉移的過程。不過那種轉移過程,不是
我們所能控制,逸出了範圍,連我們也找不到了!」


    原振俠心中怦怦亂跳,叫道:「你們在說尼格酋長!」


    這時,原振俠對於自己的處境,多少也有點了解了。他明白,自己曾經在剎那之間
,經歷了「空間的轉移」,從夏威夷忽然到了日本。可是他只明白這一點,何以如今自
己又會在「兩個空間之間」,他就不明白,黃絹何以會出現在山洞中,他也不明白。


    從那兩個人的對話聽來,呂特生和溫谷上校的假設,倒是事實。在空間轉移的過程
之中,尼格酋長由於極度的驚懼而自殺,可是轉移在繼續著,他的身體和他的車子,不
知道被轉移到甚麼地方去了,他的「記憶系統」卻在轉移過程中「逸出了範圍」。


    「記憶系統」,那就是一個人的靈魂。原振俠倒是知道它去了何處,它和徐玉音的
腦部,發生了作用,使徐玉音變成了另一個人!這一切不可思議的事,是由誰在促成的
呢?


    原振俠由於不斷在大聲叫著,以致他的聲音聽來有點嘶啞。可是他還是叫著:「你
們究竟是誰?」


    可是在交談的兩個人,顯然聽不到原振俠的呼叫,兩個人繼續在自顧自交談。一個
道:「真不懂,他剛才不是已經在他一直想要處身的環境之中麼?為甚麼他又要放棄?
說自己是在做夢?說那不是真的?」


    另一個嘆了一聲,道:「我也不明白,當他們腦子的活動感應到了之後,對他們來
說,就是真的,還有甚麼真假之分?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全在於他們腦神經
細胞的活動。這個人好像有點特別,或許他的腦細胞活動,比較難受控制?」


    第一個道:「不是很清楚。事實上,真、假、虛、實,根本全是他們腦細胞活動的
結果。這一點,在他們之中,幾千年前已經有人知道了,且還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解釋,
不明白何以那麼多人還不明白!」


    另一個人又嘆了一聲,道:「如果這個人不去深究,他不是已經找到了他想找的?
我們還是成功的,只不過他突破了我們的控制!」


    兩個人的對話,一個字一個字傳入原振俠的耳中,直聽得原振俠遍體生涼!那兩個
人對話中解釋真假虛實的道理,更令得原振俠戰慄不已。他剛才在山洞中,空間的轉移
是確實的,但是黃絹的出現,卻是虛幻的,只不過是他腦細胞活動的結果。然而,虛幻
的和實在的又有甚麼不同?許許多多以為是實在的事,又何嘗不是虛幻的?


    「幾千年前已經有人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解釋」,那倒是事實,自從釋迦牟尼悟道以
來,所有他的學說,全是環繞著這一點建立起來的。可是一直到如今,又有多少人明白
這一點道理呢?


    原振俠不再出聲,那兩個人的對話卻在繼續:「轉移空間的能量全被這個人用去了
,積聚這種能量,又要一年的時間。王一恆今年要失望了,明年他是不是會再來?」


    另一個道:「誰知道,他們每一個人都有那麼多願望,又有那麼多失望。我們選擇
的對象,已經算是不能達到的願望最少的了,可是他們一樣要追求虛幻的境界。」


    第一個笑了一下,道:「要是他們不是這樣不知足地追求,我們的工作也無法進行
了。嗯,明年,請柬還要多發一份,發給誰好呢?」


    另一個道:「這倒可以慢慢商量。」


    原振俠聽到這,又忍不住叫了起來:「喂,你們究竟是甚麼人?」


    他仍然得不到回答,聽到的,依然是對話。一個在說:「他們的腦構造,倒十分奇
妙。當他們看到一樣東西,摸到這樣東西的時候,只不過是他們的感覺器官傳給腦細胞
一種作用,至於這樣東西實際上是不是存在,他們是不可能真正知道的。只要他們在感
覺上覺得有這東西存在,就以為是真的存在了!」


    另一個道:「是啊,所以我才說這個人有點奇特。在經過空間轉移之後,他嚷說那
是假的!」


    第一個道:「唉,還是那句話,真的就是假的,假的也就是真的!」


    原振俠是一個醫生,他自然確切知道,人體各感覺器官都是與腦部活動相聯繫的。
手指碰到了一樣東西之後,要由感覺神經將訊號傳到腦子去,由腦細胞的活動,來決定
這是甚麼東西。如果腦細胞的活動有錯誤,那就不能作出正確的判斷了。


    如果腦部的活動,將不存在的當作存在,那麼,真和假,還有甚麼分別呢?剛才在
那個山洞之中,活色生香的黃絹,明明是在自己的懷抱之中,那是虛幻的,還是真實的
呢?


    原振俠只覺得自己的思緒,亂成了一片。在這時候,那兩個人的對話還在持續著,
一個道:「不但是實際的東西,就算是抽象的意念,對他們來說,情形也相同。」


    另一個道:「是啊,當一個人的腦部活動,決定他是一個快樂的人時,這個人就是
快樂的人了。只可惜他們之中,好像很少人能達到這樣的結論!」


    第一個道:「如果他們都快樂滿足了,我們也不能邀他們前來了。現在我們可以肯
定的是,轉移空間的實驗,已經成功。而且,在轉移空間的過程之中,我們可以使一個
人,腦部活動最想實現的事,對他來說,變成事實。」


    另一個道:「對,這一點成績是肯定的,而去年的那個,雖然有了意外,我們倒也
有意外的收穫。我們知道他們的記憶系統,可以獨立存在,形成一組微弱的電波,在偶
然的機會中,還可以和活動的人體,發生關係!」


    第一個沉吟了片刻,道:「是,這一點十分重要。他們在若干年之後,可能發展到
這組微弱的電波單獨存在,那麼,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生命,就是永恆的了!」


    另一個打了一個「哈哈」,道:「那不知道是多少億年以後的事,他們這個星球,
可能已不存在了!」


    第一個的聲音,聽來很嚴肅,道:「星球存在與否,無足輕重,看他們的進化,是
不是能到這一地步了。可能,在空間的轉移過程中,才會使他們的記憶系統脫離身體,
這個祕密,可不能讓他們知道。」


    另一個道:「我估計,他們要掌握可以轉移空間的能量,至少還要五千萬年!」


    原振俠越聽越是吃驚,這兩個人口中所稱的「他們」,正是地球上的人類。那麼,
這對話的兩個人是──原振俠已經在他們的對話之中,明白了一切,也感到了極度的震
驚,他又叫了起來。


    在他的叫喊聲中,忽然又聽到了一個人在叫著:「看,又發生轉移作用了──」


    原振俠只聽到了這一句,就感到了一下震動,緊接著,強光耀目,令得他甚麼也看
不到,可是他們仍然在叫著。他隨即又感到,有人在搖他的身子,他勉力睜開眼來,看
到自己正跌在一幅草地上,在搖他身子的是溫谷上校。


    溫谷上校一看到他睜開眼來,就道:「新年快樂!」


    原振俠慢慢站了起來,一臉疑惑的神色,針尖峰就在眼前,他又回來了!他深深地
吸了一口氣,溫谷上校逼視著他:「在你的身上,發生了一些事,是不是?」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點著頭,接著,他開始講述自己的遭遇。
☆尾聲




    在原振俠講完之後,溫谷上校默然半晌,才道:「又多了一個例子,證明了有外星
來的高級生物,在地球上進行活動。」


    原振俠問:「已經有很多?」


    溫谷顯得很憂戚:「很多,而且活動是各種各樣的,有機會,我會向你說幾樁比較
典型的。不過,在地球上聚集能量,作空間轉移的試驗,並且在空間的轉移過程之中,
控制人腦的活動,使人產生幻覺,這種情形,以前未曾有過。」


    原振俠喃喃地道:「不是幻覺,不是幻覺!」


    他又想起了自己被轉移空間,去到那山洞中的情形。當時,那種感覺是實實在在的
,如果不是他理智太堅強,肯定那是不可能的話,發展下去,又會怎樣?


    溫谷上校又道:「我聽到你大叫著在向前奔,立時向你追過來,可是突然之間,你
就不見了!」


    原振俠問:「王一恆呢?他沒有再來?黃……黃絹呢?」


    溫谷搖頭道:「天一亮,黃絹就駕車走了,沒見王一恆出現。」


    溫谷確然不知道,因為在他目擊原振俠突然消失之後,一直留著沒有走。直到突然
一轉身,又看到原振俠出現為止。


    溫谷自然也不知道,王一恆在考慮到了將近午夜,快要出發之際,忽然感到尼格酋
長的神祕失蹤,實在太可怕,所以猶豫了起來,並沒有應邀到針尖峰下來。


    當然,他來的話,也是白來,因為轉移空間所需的能量,已經由於原振俠的行動,
導致了他在空間的轉移而耗去了──這是原振俠在那兩個人對話中了解到的。


    原振俠和溫谷兩人自然也不知道,當黃絹等不到王一恆出現而離去之後,在毛夷島
的機場上,和王一恆相遇。兩人在互道了新年快樂之後,王一恆邀請黃絹到他的住所去
盤桓兩天,黃絹爽快地答應了,而且,登上了王一恆的飛機。


    溫谷和原振俠在針尖峰下,又逗留了三天,希望能和那兩個對話的人相遇,但是沒
有結果。溫谷堅信在針尖峰下,一定有著某種裝置,可以積聚能量,達成空間轉移的目
的,所以他和原振俠曾仔細搜索過,可是也沒有甚麼發現。


    溫谷苦笑著,道:「現在我們至少知道陳維如的靈魂為甚麼不和我們聯絡了!人的
靈魂,要脫離身體單獨存在,條件之一,是死亡在空間的轉移過程之中發生!」


    原振俠一攤手:「有多少人會在這種情形下死亡?」


    溫谷苦笑,道:「或許這正是全世界靈學家失望的原因之一!」


    他在這樣講了之後,忽然道:「原醫生,你的經歷,在貴國一部著名的小說《石頭
的故事》中,倒有過相類似的描寫。」


    原振俠愕然:「石頭的故事?」


    溫谷道:「是,這部小說又叫《紅色大廈的夢》。在那部小說中,一個人,得到了
一面鏡子,他只要向那面鏡子一照,立刻就會到了另一個地方,而在那地方,又有一個
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在。那女人會完全隨著他的意思,給他歡樂。這鏡子就有轉移空間,
使人產生幻覺的功能。」


    原振俠當然已經明白了,溫谷上校所說的那部小說是《紅樓夢》,而那面鏡子的正
式名稱,是「風月寶鑑」。賈瑞在一照了鏡子之後,就到了另一空間,見到了王熙鳳。


    原振俠立即也想起了「太虛幻境」中的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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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from 炬島科技公司「原振俠傳奇」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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